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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漆在赶回宫城的路上,脑子里也在想着高骊的话。
他感觉有点遭不住高骊的说话风格,怎么会有人把平平无奇的直白话说得那么情深意切?
谢漆边想边自言自语:“这要是个公主,保不准我真的沦陷了。”
话刚说出来他就提拳打了自己一下,浑身都尴尬了。
影奴与主子之间是不乏欢爱之情,可谢漆从一开始就警告自己远离那条名为爱的红线。主奴之间,忠诚与同袍情已然掏去了影奴的肝胆,叫他再献祭般地把热腾腾的心脏剖出来跪呈主子,那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他读过也见过太多情海孽潮、痴儿怨女,深谙情爱的杀伤力有多大,从霜刃阁出师时他便决意锻心如锻刀,刀是钢铁打的,他的心脏也是。他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却不愿袖添香相濡沫。
逆着风,他磨磨蹭蹭地回到文清宫,高瑱的寝殿里又塞满了御医,除了宫人之外,还多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韩家家主韩志禺,高瑱的表兄。
前世在东宫时谢漆没少见到他,高瑱拿捏他倒是拿捏得挺好,哄得韩志禺死心塌地地卖命。
晋朝之中,一相六部,七大世家各占一高位,吴家数代占据兰书台的宰相之位;六皇子高琪身后的宋家占兵部,现以被吴攸收回;追随吴家的郭家占工部;何家占户部,姜家占吏部,两家如今绑在一起,暗里敛的财恐怕富可敌国;高沅背后的梁家占刑部,不知是否深受严刑拷打的风气影响,高沅自己用私刑时俨然酷吏;最后便是高瑱的韩家,占的是礼部,因肥差不比其他家多,韩家在七家之中属末流。
但韩宋云狄门之夜的云国、北狄敌军把长洛祸害得天翻地覆,接下来数年的晋国外交会频繁且复杂,吴攸推行的春秋科考也会摆上明面,礼部也将空前繁忙,韩家也从中搜刮到不少,全力扶持高瑱。
此时韩志禺坐在床边着急地抓着高瑱的一只手,生于繁缛礼节的环境,他也养成了一副儒雅清秀的文士风,但在谢漆眼中他的气质要温润许多,不似高瑱,骨子里虚伪冷情,演技再精湛也有露马脚的时刻。
谢漆一回来,高瑱便让宫人和御医全都退下,扶着韩志禺的手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轻声唤他过来。
谢漆做好心里建设挤出一副着急到要哭出来的情切样,上前便扑通跪下请罪:“玄漆竟然两次未能于危难中保护主子,伤在主子身上,痛在玄漆心中,影奴有罪,请主子罚!”
韩志禺脸色稍见好转,高瑱捏捏他的手开口:“表哥,这就是我的影奴玄漆,你是第一次见他,他对我的忠心日月可鉴,是自己人。”
他与韩志禺耳语一番,说了半晌才让谢漆起来。
高瑱问他:“玄漆,你今夜可有去刺杀高沅?”
“主子没吩咐的事卑职绝不敢轻举妄动!”谢漆用内力挤出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先装作急切,问高瑱遇刺受伤严重不严重,再谈起何家也遇袭,何卓安已卧床静养。
高瑱和韩志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对视后又是耳语,猜测是梁家出手,至于高沅遇刺八成是贼喊捉贼。
谢漆低着头垂立一旁,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他自在何家与那蒙面人交过手后,心里就始终留着一个问号。世家的贵族子弟们有他们的对弈棋局,谢漆他们这种阴影中的打手也有自己的擂台,凭空出现一个能和他不相上下的刺客,他总感到不安。
今夜三处重地遇袭,也许是有三个未知的刺客所为,但谢漆隐隐有种直觉,恐怕是一人辗转三地。
高瑱身边没有谢漆还有韩家的侍卫,受的伤只是外伤,但说不了几句话就疼得喘息连连,看得韩志禺眼圈泛红:“这伤本该是我来承,殿下如果没有挡在我身前,就不会受此灾苦。”
高瑱动容道:“别说这样的话。你不仅是臣子,更是我的表哥,区区一刀,不足挂齿。”
谢漆木着脸听,心中默默为韩志禺点蜡,挡刀是真,利用不假,由着他们愿打愿挨去吧。
韩志禺自然是感动又心疼,谈及十天后的护国寺之行,忧心忡忡于高瑱的身体。
“身上的外伤不足为道。”高瑱的语气忽然颤抖,“表哥,我只是心中有疤……今日世子来与我说护国寺之事,又谈到高琪的下落,声称已将高琪审了个透彻,宋家犯下滔天大罪不假,可他高琪确实无辜,说来日将高琪关押在护国寺,余生点青灯敲木鱼为国请罪……凭什么?宋家屠戮我父母亲人,毁我韩家,高琪也是罪魁祸首!他凭什么还能苟活于世!”
高瑱这回是真的激动起来,韩志禺连忙环住他低声安慰。
“好、好!我说世子宅心仁厚,不问罪身为皇族的高琪,那么他的影奴总该问斩!岂可全部放过!可是表哥,你猜吴攸怎么说?他竟然说高琪的影奴夜开成门,迎高骊入城是有功社稷!是故也不能杀?!”
谢漆本来只是听着,听到这里却心中一窒。
难道前世罗海被处以极刑是高瑱对吴攸提议的?高琪性软弱,依赖罗海成瘾,令他去观刑基本便是逼他自戕,这些莫不是高瑱要求的?
“什么叫有功社稷?”高瑱沙哑地低吼,“如果不是宋家造反,我们何至于此!一想到高琪竟然还能抱着他的影奴苟活半生,我就……我就!”
“我知殿下恨!”韩志禺脸上已是泪痕斑驳,他亦恨宋家入骨,眼下也只能抱住高瑱互相舔舐伤口,“殿下不要怒火攻心,来路漫漫,志禺一定陪着您复仇!”
两人相拥而泣,谢漆的存在便尴尬不已,高瑱哭了半晌才哽咽着让他先下去,韩志禺却补了一道命令:“高骊也将赶赴十天后的护国寺,虽说他人如草芥,但也不能不防,殿下,不如让你的影奴去盯梢吧。”
高瑱这回允准了。
谢漆便像随处使的入秋团扇,转悠了一圈,又被打发出去了。
此时夜深得不能再深,他不得休息地往外奔,脚步却雀跃。
等他再潜入吴宅,他料想此时高骊早就睡了,却没想到在屋檐上看到高骊房间的窗户洞开——未来的暴君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抓蚊子。
谢漆悬在窗顶倒挂下去,嚯地故意吓他一跳。
高骊确实跳了起来——开心的。
“谢漆,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殿下怎么还没睡?”
高骊实诚道:“今晚你来了,就高兴得睡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