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师傅便叫来负责这里的内官,告诉他:“中贵人,这里有个小娘子,说是也来演女戏的。”
内官皱着眉却道:“方才演女戏的娘子们已经换好衣服骑上马走了,怎的忽然多出一个人来?”到朝云面前打量打量,看她确也是这个年纪,身上亦有气度,纳闷:“莫不是有人冒名顶了你?也不该啊,名目都核过了。”
倒是那女师傅忽然问:“小娘子,你是骑马的,还是不骑马的?”
朝烟也忽地瞪大了眼,想起来:今朝骑马不骑马的两拨人,该是到不一样的地方去的!一边走陆路,一边走水路,怎的还会像合演那日在一块儿呢!
于是便摇摇头,嘴里说出个“不”字。
内官惊道:“那你怎的来了这里!?这里是马上戏更衣的地方。耍武艺的可不在我这里,你且往那边去!”
指了个方向给朝云。
“我这里走不开人,小娘子快过去。再慢些便要赶不上了!”内官急切。因这女戏是他同另几个内官一同负责的,若是一边缺了人,胡乱地就上场去演了,上头未曾发现倒还好说,万一有贵人发觉船上少了一个,他定要吃骂声的!
朝云是会骑马的。因魏国夫人曾教过她打马球,故而她骑艺也不算差。
若是她骑马过去,该是赶得上的。可这是金明池大宴,不让夹岸跑马,她也只能跑着过去。一跑起来,衣上悬着的珠翠甩动,互相撞击,叮叮当当很是恼人。自她脱离襁褓,对外事有印象以来,便有许许多多人曾告诉她:女子行走,切不可让身上的挂饰、头上的步摇甩起来,若是珠翠发出声音,便是走路没走端正,是要罚规矩的。
她向来不爱这些规矩,常在家里,身上没那么多头面首饰,也不用在意。每每出门,身边总有姐姐,姐姐会管着她,叫她无论如何都把路走稳了,不可失了礼仪。可此时身侧并无人在,《中庸》之中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都可抛诸脑后。
她本就心里懊恼,又嫌这些劳什子玩意儿烦人,一把扯下了那叮当作响的玉坠,扔到一旁的草丛之中。任谁捡去吧,反正这样的东西,她要多少有多少,不缺这么一个。
朝烟已经等女戏等得心急了。
桌上再呈来的菜肴,她一筷都没动,只两眼望着水面上。
前一队船渐渐划开,最后的船从彼岸缓缓驶来。她同魏国夫人讲:“姨母,该是云儿出来了。”
魏国夫人遥遥望去,看到两岸已经有快马扬起的泥尘:“她今日定然高兴,且看看她演得怎么样。”
马上女戏先至,朝烟也是无心瞥看,一心守着那船,看船什么时候近来,什么时候从舱里奔出人来。前几日家里女师傅在朝云那里教授时,她曾去看过一回,被朝云推了出去。
虽说朝云因喉咙缘故不能说话,但朝烟晓得她的意思:她是不想姐姐提前看见了今日要演的,免得今日姐姐再看她,便没有了惊喜。故而朝烟其实没有完整地看过朝云使钺。
总算等到船里冲出装扮成男子模样的小娘子们,朝烟微微从坐垫上踮起来一些,探着前身想要看得更清楚。
八个小娘子各用不同的兵器冲到了船的前沿,鼓声大作,各般兵器耍得威风。魏国夫人问朝烟:“哪个是云儿?她们都穿着同样的衣裳,又都动得快,我这都瞧不出来了。”
朝烟皱起眉头,把那八个又仔细地瞧了一遍,摇摇头道:“云儿…好像不在那些人里。”
宝津楼上,曹皇后看着最后这一场女戏,也是默默地皱眉。
官家在一旁微笑着看船上表演,挥挥手招了个内官过来:“你同下面人去吩咐一声,今日负责女戏的内官都做得不错,叫后省不可苛责他们。”
皇后往官家这里看了一眼。
年年女戏的船上都是九个人。《易经》中言“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是阳数,何曾见过八个人的戏呢?
曹皇后能看出端倪来,官家自然也可以。他一眼望去,就知是下面人安排出了差错。若他不吩咐这一句,那几个负责女戏的内官可要吃苦头了。
第25章梧桐
朝云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走进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片梧桐林,中有纵横穿插的几条小道。两侧偶有亭阁,走了许久却见不到人。
听着遥遥处传来的鼓声,她已知道自己错过了女戏上场。心里的烦躁愈盛,越走越乱,竟然在这里迷了方向。树木都是一个模样,又半天没有遇见过什么人,她绕了两圈,竟然走不出去了。
朝云不像朝烟那样爱出门,朝烟对金明池是熟络的,走在这里,便晓得这里是射殿南边横街后的梧桐林,该怎样走去池畔,朝烟定是清楚的。可朝云却不行。起初还能听着鼓声的方向,往池那里走去。后来鼓声没了,她顺着小道弯弯扭扭地走,再也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自己实在走不出去,便想着有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奈何喉咙也不好,根本不能出声喊人。
一时,心里的懊恼与委屈都涌了上来,憋着眼里的泪,想自己再走走,试试路。可越走,就越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先是女戏去列队而无人叫她,后是因她的喉咙而问不出话,而后赶到了错的地方,如今却不知又走到了哪里。
且不说近来耍钺的功夫都白练了,白练也就算了,学得的本事总是自己的。但说当下,在这么一片梧桐林里,竟然也走不出去!
“早知这样,就不该来这里……”朝云到底还小,接连遇上这样多的小麻烦,心中的难受堆得太满,鼻头还是酸了。
只是她喉咙实在发不出声,就连想哭都只能垂泪而无声。
越走越迷糊,眼前因泪糊着也看不太清了,用手去揉,竟然一头撞在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上。
朝云心里骂天: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怎的玄天上帝这般对我!连好端端走路都能撞上么……
玄天上帝,三清道长,无论哪路神仙,快快派个人来带我出去吧!朝云好想对天大喊,但她连哭都哭不出声,又怎的能喊出来呢。
她也很想抱着梧桐树,埋头痛哭,等着人来找她。
可是哪里会有人来带她呢,她当然知道。百戏虽然已经告终,可金明池宴还尚未结束。没有人会晓得她在这里的。
吕洞宾的《梧桐影》忽然被她想起。
落日斜,秋风冷。
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吕洞宾在落日时分企盼故人前来,却只等到月华满地,梧桐影尽。她本觉得这样的诗只是骚客心愁,略带矫情。可当自己于梧桐树边苦等人来帮帮她时,便晓得这种滋味了。
可朝云从来都不是在梧桐边哀叹落日斜的人。她心中深知,此时此境,最能帮自己走出去的人,是她自己。腿长在自己身上,梧桐林是自己闯入的,那就该她自己闯出去。
把眼角的泪擦一擦,自己走便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