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踏上最后一个出宫前的长廊,恰好看见前方伫立着四道熟悉的身影。
身着软甲牵着马匹,时不时用手挠头,满脸不好意思的正是公子高。
而公子高的前方,一位老者怒目相视,他的手指不停地戳,数次都快戳到公子高的脸上,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正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夏少府。
而在夏少府身后三步之外,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公子寒与神情温柔的公子将昆。
夏少府的声音特别洪亮,所以哪怕隔了几十米,这里也能清晰听到那边的对话。
夏少府:“你去百越当士卒?还隐姓埋名?怎么想的?一心求死?”
公子高:“先生,哎呀,大兄不也在九原闯出赫赫威名吗?”
夏少府:“你和扶苏公子比?扶苏十四岁便力能扛鼎,一手刀法令蒙恬赞不绝口!你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站桩都站不了一个时辰。我何时把你教得如此没有自知之明!……”
……
夏少府言语间几乎将扶苏吹捧上天,又将公子高贬低成泥土中。
张婴还在暗暗佩服,夏少府到底是怎么用如此优美的诗经句子,拼凑出这么多刻薄又损人的话。
此刻,扶苏却温和走过去,及时打断夏少府,同样用优美的话引经据典,不仅将夏少府之前讽刺的话一一反驳,并且时不时说出公子高的优点。
夸得其他公子嘴角抽抽,公子高眼泪都快落下来。
夏少府对扶苏还是敬重的,哪怕是些夸张的胡话,他也沉默地听着。
等扶苏说完,公子高喜笑颜开。
他还欢快地说道:“夫子,你不是一直难过墨家典故流失么。我听说百越有不少齐墨、楚墨弟子,等我从百越回来将那些典故都找出来,带给你。
对啦,三弟为人很好,我已拜托他在咸阳宫多照顾你,夫子,你也可以多依仗他……”
夏少府脸上神色又缓和了,但他的脸色又因为后半句而难看起来。
夏少府瞪了公子高好一会,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唉,不识人心不识好歹,唉……你可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公子高闻言一愣,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他又安抚了夏少府几句,然后小跑到公子寒那边耳语了几声。
之后,公子高来到张婴身前,蹲下道:“婴小郎君,真的很感激你愿意庇护他们。”
“哦。”张婴避开对方伸来的手,自从看了砍头那一幕,他便大致明白公子寒为何将两小托付在王家。
他不反感这种为亲人谋划的行为,但他也不喜欢算计到他身上,“我也没做什么。”
公子高长吁短叹道:“还是多亏了你。若是那么小沦为隶臣妾,还要去九原那么远的地方,可怎么活啊。”
张婴眯了眯眼,他刚准备说两句,忽然看见夏少府满脸怒气地从公子高身后窜出来,那狰狞的模样吓得张婴倒退半步。
夏少府咬牙道:“你,你,你插手这事之前怎不和我说!”
“啊,但是事出突然!太匆忙了。”
“你,这可是违……令啊!糊涂!”
公子高摸了摸头发,怯怯地瞅着夏少府,低声道:“先生,先生别生气,那个,三弟说父皇,父皇也是知道的。”
“你,你,你……三弟说,三弟说……”夏少府胸腔不停地上下耸动,显然被气得不轻,“你竟不如胡亥!”
胡亥猛地抬头,拿他和公子高比?过分啦!
他再如何,也不会蠢笨地做出这么多损人不利己的事,拿如桥去比才差不多啊!
……
夏少府来回转了两圈,看起来即将要爆发。
扶苏忽然上前了一步,按住夏少府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道:“能劳烦夏少府,先行离开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阿弟说。”
公子高立刻满脸感激地看向扶苏。
夏少府看看公子高,又看看扶苏,重重地“哼”了一声,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待夏少府彻底离开众人视野,整条走廊只剩下几位公子。
公子高忽然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扯了扯内甲,转身感激地看向扶苏:“大兄,今日多亏有你在,天,夏少府念叨起来是真的吓人,我差点以为……”
“啪!”
一耳光硬生生地甩在公子高脸上,须臾,便红肿了起来。
张婴瞳孔地震,咋回事?扶苏阿兄为何忽然打人?
他余光瞟了一眼,发现其他公子非但没有上前阻碍劝说扶苏的意思,反而纷纷后退两三步,目光有些闪躲。
张婴:?
此时,扶苏温和的嗓音响起:“知道错哪了吗?”
“哪,全,全错了!”
“啪!”
又是一个耳光扇在公子高脸上,一左一右正好对称。
“呜……大兄,我,我错在。”
公子高双手捂着脸,求助的目光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给他暗示,最后他目光落在张婴身上,想起扶苏和嬴政对张婴的偏爱,立刻道,“错在不应该随便拉无辜的人进来,险些害婴小郎君也被父皇迁怒。”
扶苏扬起的巴掌放了下来,温和道:“还有呢?”
公子高眼泪都快落下了,还,还有?
扶苏这一次倒没执着对方给答案,他上前一步,摁住往后瑟缩的公子高的肩膀,开口道:“你错在,盲目替旁人受罚,不懂得珍惜自己。”
张婴听到这里,差点翻了个白眼。
不是,你唰唰抽对方两个大耳刮子,然后指责对方不懂得珍惜自己,这槽口无多啊!
“可是大兄,三弟他对我有……”
“不说其他,去百越我会送你一程。”
“多,多谢大兄。”
扶苏看着傻愣愣的公子高,很是无奈。
父皇明显气没消,否则也不会让文弱的高隐姓埋名去百越服兵役,他现在打了对方巴掌,便有理由亲自送“受伤”二弟前往军营,也算间接透露他的身份。
扶苏正想着,忽然听到下方有人嘀咕着“pua!高呀,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牛皮啊!”
他疑惑低头,发现张婴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瞅着他。
“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
张婴连连摇头,忽然对古代的‘长兄如父’有了新的理解,他声音都柔和了一些,“扶苏阿兄,那个……我,我能回长安乡了吗?”
扶苏眼眸一眯,伸手放在张婴的脸颊,故作没看见对方细微的闪避,而是轻轻地掐了一把。
“走吧。”扶苏轻笑一声,“别让监禄久等。”
张婴无语,故意吓人,果然是个白切黑。
不过也多亏扶苏这么一下,张婴觉得之前升起的那一点惧意和隔阂消失了,他问道:“扶苏阿兄,这监禄是何人?为何要等他一起。”
“嗯,你可知晓蝗灾。”
“蝗灾!”张婴瞳孔地震,“难道要蝗灾了吗?”
“非也。小蝗灾一般57年来一回。前年才经历过小蝗灾年,今年应当不会有。”
扶苏说到蝗灾时,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但是太史令说,久旱之地最易生蝗灾。明后年可能是个小旱年,不容忽视。所以监禄前去长安乡,一方面是为了看看土地,一方面是搜集山川路线,监工修建一条小灵渠,若真有干旱,不至于让你们彻底断水……”
扶苏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张婴完全没听进去。
他脑海中就盘旋着一个词汇。
灵渠,灵渠?!
秦朝在百越搞出来的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中原和岭南连接起来的大型水利工程?!
监禄,会是那个流传千年的名人,监御史名禄吗?
张婴猛地抬眼瞅着不远处,微微躬身行礼,身披铠甲的男子。
这人样貌虽然很周正,但与历史流传下来的铜人雕像,只能说没有太大关系。
张婴忍不住道:“你会设计灵渠吗?”
监禄一愣,连连摆手,拱手一板一眼地开口道:“回小郎君,我不知设计灵渠,我之前是负责运输军中辎重,这回前往长安乡是奉命了解水域方位,察勘地形,以及之后的工程监工。”
“嗯嗯。”
对方这么一说,这履历听起来就更像了啊。
张婴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对方,可能是有“千古功臣”的滤镜在,张婴是越瞅越顺眼,两只小手手忍不住握住了对方问了好几个问题,连对扶苏的热情都下降了一个度。
这也让扶苏眼眸轻轻眯起来,看向监禄的眼神若有所思。
……
张婴这回回长安乡受到莫大的欢迎。
不管男女老少都出来迎接他,马路两侧全是人,交通彻底瘫痪。
听隔壁王大娘兴奋地惋惜,若是张婴能提前一日告知个归家的日子就好了,他们本来准备了盛大的庆典仪式,张灯结彩,欢歌跳舞,怎么喜庆怎么办,一定会热热闹闹地举行迎回小福星的仪式。
张婴听得默默地擦了一把冷汗,多亏他之前嫌麻烦,没有提前通知。
眼见围过来的乡邻乡亲越来越多,张婴觉得不堪重负,便将蓝衣小淑女和弟弟带出来,声称这两人也将加入长安乡大家庭,让他们知道我们长安乡的淳朴与热情。
成功甩锅之后,张婴麻溜地爬回马车,恰好看见车内扶苏正在与监禄聊天,两人言笑晏晏,气氛显然还不错。
“扶苏阿兄怎么会在这?”
张婴刚说完立刻捂住嘴,补充道,“我是说,不是要陪公子高去百越吗?”
“不急,后日的事。”
扶苏温和地笑笑。
他又看向监禄,粗粗判断,性格踏实、坚毅,并不是奸利之相,应当不是故意耍了小手段去吸引张婴的注意力,不过还得再观察。
扶苏是这么判断的。
但他在长安乡小住两日后,却越来越怀疑自己之前的分析。
监禄的朴实、坚毅的莫不是伪装。
若不然,那个能躺着就不站着,出去玩还要带躺椅的惫懒的小子,为何会愿意跟随监禄上山下水好几个时辰,浑身脏得和泥猴一样才回来?
这太离谱了啊!
这日傍晚,扶苏看着张婴满头大汗地匆匆赶回家,终于忍不住扯住了他,担忧道:“阿婴,身子可有何处难受?”
“还,还成吧。”
扶苏捏了捏张婴胳膊,看他痛得满脸狰狞,心里一紧,这小子之前可是被划破一道口子都会哭爹喊娘地要抱抱举高高啊!现在居然会主动忍痛?这果然是被什么糟心东西控制了吧!
他神色更严肃,道:“监禄可曾给你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有啊。”
“什么!那你可还曾记得我?”
“啊?”
张婴累得不行,只跟着监禄跑了三天,每天中间还摸鱼休息了好久,依旧累得头昏眼花。他现在压根没怎么听扶苏的这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脸上便透出一副呆呆的傻气模样。
扶苏目光锐利,声音略急:“不记得我?果然是被下了蛊。来人,速速去请太医令。”
张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