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嘶哑的质问在祠堂内徘徊,却始终等不到一人回应。
最后,李家大族老气喘吁吁地停下,扭头道:“大兄,你身为族长,给个准话!”
族长叹息一声,看向惶惶不安的族亲们,艰难地开口道:“等,唉……我们也只能等了。”
李家族老们重重地叹息一声。
然而等了几日后,他们却只等来更加绝望的事情。
九房的李准第一个宣布更改‘照身帖’信息,已经举家收拾屋子,做好一切和南下军队一起行动的准备。
李准甚至到处宣扬,族亲们,心动不如行动,趁着有军队护送,更安全更有保障,要走早点走。
在他的煽动下,越来越多的年轻李家家子弟们前往官府更改‘照身帖’信息。
区区几日,已经有近五分之一的年轻李家子弟更改“照身帖”,其他人也蠢蠢欲动。
迫不得已之下,李家族长再次召开了宗族大会。
他看着如数抵达,却各有心思的李家子弟们。
族长忍不住高声道:“你们真的要放弃世代安居的长安乡吗?这是背井离乡,你们在外地会遭遇其他姓氏的宗族们的排挤欺负……”
他谆谆说完,下方确实有不少人露出若有所思,甚至是退却的表情。
李家族长刚松了口气,忽然有一个年轻人发出“哈哈哈”的嘲笑声。
李家族长脸色一黑,他瞪了依旧神情恍惚的李家大族老一眼。
李家大族老强打起精神,立刻迈出来一步,怒吼道:“谁!谁敢在祠堂前放肆!”
“我放肆?我已经不是李家祠堂的一员了!嘲笑怎么了?我怎么放肆了!”
说话的人正是李准,他满脸怨怼地瞪着李家大族老,同时对身侧的李家子弟们说,“我都问过小郎君了,他承诺给我们适应期,可以十户一起迁徙到一处,遇到麻烦还能找当地官府、军所求助……”
李家大族老听得忍不住出声打断对方,嘲讽道:“哈,十户是不算少,但外乡人想扎根一个陌生地方是……”
“难道在长安乡就不会被你们欺负?你们不事生产,拿的还不是我们地里的粮?还对我阿父阿母随意打骂。随意将孤儿寡母赶出去,抢他们的祭田。”
李准怒目相视,“去外地,起码能为爵位拼一把!能为后代搏前程!在这?”他停了下来,轻蔑一笑,“为你们的子嗣搏前程吗?呵呵,我又不蠢!”
“你,你……”
“我今日来,只想看看你们有多丑陋,会不会为一己之私,哄骗我们放弃获得爵位的机会?”
李准冷冷地嘲讽,“果然不出我所料!自私自利!我会改姓氏!我不要姓“李”!记住!若再有人敢来找我阿父说些狗屁不通的话。下场有如这果。”然后砸一个果子在大族老身前,汁水溅到对方身上。
说罢,他转身离开。
所有人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李准会这么狠,连姓氏都改掉。
这样孤注一掷的决心和行动力,也触动了更多摇摆不定的人。
李家族长反应过来后更是气得不行,改姓,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怎么敢改姓!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啊!
但更他令惶恐的是,有人在祠堂嚣张的宣布改姓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很有可能是压死“宗族影响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然,李准潇洒离开后,底下人的精气神隐隐发生了转变。
李家族长脸皮紧绷地看着,祠堂里陆续走了将近有2/5的人,剩下也是犹疑不定,基本没有几个敢用坚定的目光与他对视。
他就知道完了!彻底完了!
片刻后,李家族长心灰意冷地宣布结束会议。
除了十多个年迈的老家伙,和他们自己的直系后代,其他李家子弟在会议结束后走得飞快,再无平日里的尊重。
当最后只剩下族长、族老十个人时,李家族长精气神彻底垮下来。
李家大族老还愤愤不平,他道:“大兄,没事,李准那小子多半只是虚张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家族长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虚张声势,虚张声势,这几日若不是你虚张声势故意欺瞒我等,我们说不定早和张婴处理好关系,这爵位岂不是手到擒来。”
李家族长愤怒地飞起来踹在李家大族老身上,“居然还在这里虚张声势!果然啊,没儿子没后代的人对我们宗族就是不够尽心尽力!”
“大兄!!!”李家大族老龇牙裂目地瞪着族长,“你明明听到了!这是针对我们李家全族?!也不全是我的问题!”
李家族长背过身去,道:“从今日起,收回大族老的身份,收回族里分你的祭田。除非你能让张婴小郎君原谅,否则永远永远地离开这里。”
李家大族老整个人僵硬在原地,他为李家族亲奋斗贡献了一辈子,连儿孙都搭进去了。然而最后得到了什么,被赶出去?!
“什么亲友相助,互相守望,宗族大义!在利益面前都是狗屁。我果然是最蠢的,居然真信了大兄、三弟、四弟……你们的话!舍小家为大家!好,我都要看看你们,急着把我赶出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家大族老疯了一样地跑走了,徒留在原地的李家族长叹息了一声,然后看向其他的弟弟们。
族长摆摆手,沉默不语。
……
……
张婴压根不知道李家宗族焦头烂额,分崩离析在即。
这几日他被监禄拉着到处跑。
监禄负责安排给黔首们需要修建水渠的数量,张婴负责……当个吉祥物。
说真的,张婴每次坐在那都很无聊,就是看着监禄沉默地分配任务,黔首们沉默地接受任务,没了。
他好几次都与监禄说,认为自己当个吉祥物没必要。
然而监禄次次都哭着喊着求他一起来,他很重要。
张婴:……
所以又过了好几日,张婴才有闲暇时间去找络腮胡,想与对方说说改良农具、物件的话。
他来到田埂时,恰好看见络腮胡又一次帮农户修理坏掉的农具。
张婴没打扰,而是倚在田埂旁的树下等人。
他无聊地左顾右看,余光一瞥,恰好看见身后一步的扶苏的内侍正在拿小笔写写画画。
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内侍居然在记录与他有关的生活小事,每几日会给扶苏和嬴政寄过去。
张婴顿时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看。
内侍也很给面子地蹲下来。
张婴翻阅了一会,前面还好,都是有关他的无聊日常。
诸如,小郎君躺在椅子上熟睡两个时辰,醒来后打了个喷嚏,抓了药。小郎君跟着去田埂,倍感无聊,抓蛐蛐都蛐蛐……但记录到了中后期,忽然画风一转。
“11月10日,婴小郎君借陛下承诺的封爵一事,以锅盔粮草,笼络岭南军团,因势导利,引发李家宗族骚乱。”
张婴眼皮子抽抽,继续往下翻阅。
“11月11日,夜,婴小郎君唤来少府郎君,颁布如何封爵一二三四点……条条直击李家痛点,令李家崩乱。”
“11月14日,李准奉小郎君的命令,前往祠堂改名,给予李家祖宗致命一击,shā • rén诛心!堪称算无遗漏。”
……
“等等啊!为什么把我写得这么……”
张婴纠结地单手扶额,他维持这么久的可爱端水形象啊,偏偏记录的也不能算错。
他伸出小手手抓住对方的帛纸,“换用词,换了之后我还要检查,对啦,李准改姓是改姓,但我没建议他去祠堂宣布哦。”
内侍怔愣后,捂嘴轻笑,连连应道:“小郎君放心,这几日还未寄出去,奴马上改。”
也就是此刻,络腮胡从田埂里大迈步走过来。
他似乎误会内侍的表情和动作,一把按住内侍的肩膀,语气不善道:“嗯?怎么惹到我们小郎君了?”看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似乎一个回答不善便会被捏碎肩胛骨。
“咳……他没有惹我。”
张婴不好意思说是出那本帛纸册子,扯了扯络腮胡,转移话题道,“你认不认识擅长墨家、农具的工匠、工师?若是有,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长安乡一起改良农具。”
络腮胡疑惑地看了张婴一眼,避开内侍,压低声音说:“小福星。莫非又有类似踏锥那样物件的想法了?”
张婴点点头,道:“差不多!所以想召集大家来试试,有工钱的!”
“要!工钱我就不必了!”络腮胡大气地摆摆手,“小福星帮了我们这么多,都是应当做的。”
“哎,不……”
“小福星,难道你要让我成为忘恩负义的人吗?”
络腮胡见张婴还要说话,补充道,“小福星,我们长安乡可是你的食邑。你也算是我们的主家了,为主家分忧,是我们的职责。
若婴小郎君真想奖励我们,嗯,若我立下大功,日后婴小郎君能不能让我或者子嗣做你的门客呢!”
张婴嘴角一抽,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
他忍不住道:“我还不到四岁啊!为何想做我的门客?”
“小郎君难道不知?您不计较个人得失,毫不吝啬番薯、农具、还有沃土之法的行为,您的仁善之名早已传遍咸阳内外。多的是人想要投奔小郎君做门客呢。”
络腮胡非常自然地说道,“四岁又如何,您是神童,又有这样的好名声,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
张婴目瞪口呆:不,都是误会!他没那么仁善!
“哼,真是心机深沉。”
内侍微微颌首,面部带笑地瞥了络腮胡一眼,“凭你这样粗坯的白身,若能在小福星底下当一个门客,已是天大的福气。”
张婴嘴角抽抽。
他刚想说不是的,络腮胡特别特别厉害,没想到络腮胡非常自傲地昂起头道:“那也是我的福气!这福气若是摆在你面前,你难道不想要?”
内侍哑口无言。
……
片刻后,张婴认真地与络腮胡说一些关于农具改造的构想。
张婴幼时与外公同住,对很多农具老物件有些了解,但很片面,除了一些构建特别简单的农具,其他别说复刻,原理都搞不太清楚。
络腮胡耐心地听张婴对饸饹床、砻子、龙刮车等老物件一些比较“可能”“好像”“比如这样”的浮夸形容后,并没有失望。
他若有所思后,先称赞小郎君想法很有道理,并表示一人之力恐有不足,但会联系军中擅长轮轴、滚轮等云梯设计的老工师。
张婴对此“呱唧呱唧”鼓掌,有自知之明又能摇人来帮忙的天才,谁不爱呢。
两人正聊得热络。
不远处忽然传来骚动。
没多久,竟是隐隐传来带点求助意味的尖锐嗓音,“我并非管水渠!”“让让!我是来寻小郎君的!”“你们不要再挤在我周围?!”……
张婴疑惑地抬头,震惊地发现不远处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田埂上什么时候汇聚了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