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呆滞地指着那个方向,道:“那边难道在唱大戏?”
络腮胡仔细听了一会,嘴角一抽,低声呢喃道:“定是监禄那狡猾的竖子又偷跑了。早与他说过,要有直面黔首质问的承担!”
“啊?”张婴疑惑地眨了眨眼。
“小郎君不要怕。”
络腮胡起身,拍拍身上的褶皱,“我这就去将无关人士救出来。”
张婴心中吃瓜的dna动了。
因为担心靠太近会惹麻烦,所以张婴跟了几步,在不远处旁听。
这个距离也足以张婴听到那边的喧哗声。
“我们知道你不是监禄!但你这一身衣服我也是认识的,定是官吏!劳烦你与监禄说说,我一家虽只有三口人,但我儿身强力壮,我妻收割田地向来是长安乡前几的好手。能多分给我们一点水渠吗?”
“还有我们啊!虽然我良人虽因战场断了一只手,但他单手也可力能扛鼎啊!我家还有不少仆役,这么一丁点水渠根本不够我们修的!莫非是瞧不上我们?”
“你帮忙问问监禄,是不是对我们女子有偏见?我家虽没儿子,但我三个女都继承了良人力大无穷的体质,轻松能扛起两个石磨,要不要当场给你搬个石磨耍一耍?”
……
张婴仔细一听,几乎所有声音都是在自荐。
每一个人都在声嘶力竭地为自己争取利益,这份利益,不是为了减轻负担,而是为了增加劳动量。
张婴目瞪口呆,他真的小瞧爵位的力量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没多久,络腮胡一边嘶吼着,一边推搡着,然后将满头大汗的男子给拽了出来。
等来者抬头,张婴才震惊地发现对方居然是赵文。
“你,你还好吗?”
张婴刚探出头说了一句话,就被赵文和络腮胡严肃瞪眼,连连摆手。
他回想起田埂上众人夸张的神态,也赶紧缩回脖子,乖乖回里屋前坪。
没一会儿,络腮胡扯着赵文进了屋,反身将门栓上好锁。
前坪只能听见两人喘着粗气的嗓音。
“这,确实是有些夸张啊!”张婴拿了两杯茶水过来,络腮胡和赵文推让不敢,在张婴的坚持下才双手捧过,齐齐喝下。
“婴小郎君,你,你真是太厉害了!”
赵文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后拍胸膛,“我过往并非没去过服徭役的地方,那些黔首啊!都死气沉沉,哪里会像这里的一样,还求着要水渠修建!可吓死奴了。”
络腮胡身体一个激灵,瞅了一眼,隐隐地退开两步。
张婴轻轻一笑,道:“因为主观能动性嘛。嘿,这不比威逼利诱好得多么。”
赵文一顿,回忆起那夜张婴与陛下的对话,立刻闭嘴沉默。
张婴没注意对方的神情,他看向络腮胡感慨道:“但我也没想到有这么大动静,之前监禄分配任务时,黔首们乖巧听话得很啊!”
赵文不敢置信地抬头,道:“那监禄能有这样的名望?”
“这和监禄可没什么关系!要知道他第一回去安排任务,差点没被上造爵位的妻给挠花脸。”
络腮胡摇了摇头,看向张婴道,“是因为婴小郎君在那儿!长安乡的黔首可不希望让婴小郎君看到……不堪的一面,自然是乖巧听话。”
张婴表情有些古怪,怪不得监禄苦苦哀求他呆着,感情不是吉祥物,是镇宅神兽。
……
赵文听到这,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奴就说了,除了婴小郎君谁还能有这样的名望,之前奴还以为是谏大夫夸张了,没想到长安乡的情况远远比谏大夫们说的还要夸张。”
张婴一愣,诧异道:“谏大夫?这和谏大夫有何关系?”
“奴有罪!是奴忘了与婴小郎君说,小郎君这几日弄出来的爵位风声都传到咸阳去了。昨日朝会上,不少朝臣们争相争论呢。”
赵文说到这,似乎觉得自己说话有歧义,连忙补充道,“但他们所求、私心不一样,陛下不怎么认可的。还请小郎君放心,随奴一起回咸阳觐见陛下。”
张婴嘴角一抽:……
你这么一解释,我反而担心起来了!
……
……
咸阳宫。
张婴下了秦直道的马车,揉了揉酸软的小肚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宫殿旁边的一处偏殿。
这儿是小书房,俗称为三公小朝会的地方。
赵文恭敬地候在外面,轻轻推开宫殿门,示意张婴一人进去。
张婴刚走进去两步,便被里面随处可见,垒得足有两三米高,满满当当的简牍和文书给震住。
或许是因为文书摆放得过于密集,张婴自走进来时便有一种来自狭窄空间的压迫感,再加上他在文书间来回走了两圈也没看见嬴政,这令张婴心里越发慌。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他不会是落入什么陷阱了吧!
赵文该不是与某个朝臣勾结要弄死他吧!
越想越怕,张婴转身想离开,情急之下一个不慎踹到某竹简的一角,“哗啦”左侧一座小文件山就这么倒了。
张婴呆滞,不远处立刻响起宫殿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张婴正准备蹲身整理时,却感觉身体轻轻一飞,他诧异地扭头,看见打着哈欠的嬴政,一手在捏眉心醒瞌睡,另一手将他拎起来。
“仲父!仲父!”
张婴心下一松,呼唤嬴政的声音格外清脆。
嬴政揉眼睛的手一顿,道:“嗯?很高兴?”
“高兴!非常高兴!”
张婴开心地点头,但随着嬴政放下手,他看到对方眼皮子底下浓浓的黑眼圈,声音顿时沉下来,“仲父!莫非你又有几日没睡?”
嬴政手臂一僵,故作不懂地蹙眉,道:“并未。”
张婴嘴角一抽,骗人,他都用小梳子作弊,仲父这黑眼圈百分百是近日通宵才会有!
“仲父,阿婴好困,陪阿婴睡吧。”
“那可不成,今日推迟了早朝,还有半个时辰得进行朝会。”
嬴政一边说,一边将张婴拎到他的桌案前,然后停住了脚步。
张婴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嘴角也狠狠一抽。
好家伙,这书桌是被简牍垒砌的城墙给包围了么,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怪不得之前绕半天都没找到仲父。
嬴政转身向旁边的躺椅走去,将张婴放好,同时道:“你小子,这回干得不错。”
“嘿嘿。”
张婴挠了挠后脑勺,心里如吃了蜜一样甜,“没,没有啦。”
“呦嘿,你小子还会谦虚了。”
嬴政故作狐疑地开口,然后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张婴的小脑袋,忽然道,“你可知,如今羌族频频有异动,百越也尚未彻底征服,我大秦相当于两边作战,国库紧张。
昨日,有朝臣提出了你的点子,建议扩大授爵的限制。”
张婴微微蹙眉:“扩大授爵的限制?仲父,什么意思?”
嬴政缓缓地喝了口茶汤,瞥了赵文一眼。
赵文立刻开口道:“回小郎君是这样的。您不是限制了四个条件,一,有且仅有一年,二必须有修建水渠的功劳,三,必须上缴粮食千石,且爵位不能超过二级的上造。四,李姓族人必须改“传”么。
那位朝臣认为限制太多了!他认为,第一条时间改为南北两处战场,直到一场战役彻底结束。第二条不要。
第三条,上造爵位连兵役都无法免除,恐大户们不感兴趣,应当改成四级也就是不更或之上。
不知小郎君是否认同?”
“不认同!我不认同啊!”
张婴连连摇头,没限制岂不是卖官么,他地拉住嬴政的大拇指,“仲父,那个官吏太笨了。”
公士、上造就好像后世的小学毕业证书,有用但不多,但四更以上,就类似大学证书,再往后的爵位相当于公务员考核通过证书,对国家官/僚体系的冲击意义截然不同。
嬴政定定地看着张婴,没有表态,只说:“阿婴,为何呢?”
张婴心头一颤,难道嬴政真的被财帛动人心了?
他想到嬴政对商贾的厌恶,连忙道:“仲父,我听闻大商户富可敌国,若可以一直买爵位,岂不是会买到二十级,买成大庶长、关内侯吗?那日后上朝,朝臣们皆是大商户,日日只关心买卖,不关心朝政?”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
张婴见对方没表情,有些焦虑,又想到一点,忙道:“仲父其实不用太担心银钱,远的不说,就说冠名权,目前也只有扶苏阿兄一人冠名了番薯,其他公子也可以……”
“咳。哈哈哈……”
嬴政绷不住了,忽然哈哈大笑出声,“你这小子,给不了几句正经建议,就开始胡言乱语。不过倒也说得不错。”
张婴松了一口气,但注意到嬴政似笑非笑的视线后,他心头一震。
不对劲,仲父能被说服得这么快?
这态度不太像是被那官吏说动心,更像是在故意观察他的反应啊!
“仲父呀!”
张婴眼角微微抽搐,“刷”地抽出两把小梳子,笑得很甜很甜,“阿婴好想你,给你梳胡子啦!”
嬴政身体一顿,他给了赵文一个眼神。
赵文立刻心领神会道:“陛下,朝会就要开始了。奴,请……”
赵文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张婴宛如飞鸟一般,两小步一个助跑,向着嬴政飞扑拥抱过去。两只小手举着梳子就往下巴处放。
赵文:!!!
因为太过震惊,以至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嬴政扶住差点摔下去的张婴,像是抓淘气猫一样将他单手举起,拧远了些。
他看着阿婴“张牙舞爪”的模样,冷不丁道:“你随我一起去上朝。”
张婴手舞足蹈的动作僵硬在原地,脸上充斥着茫然。
嬴政便顺势将张婴手中的小梳子快速拿开,将张婴重新放下,扭头看向表情也有些呆滞的赵文。
“赵文,你去朝会的……”
嬴政稍作思索,眼底忽然闪过一抹追忆,片刻后轻笑了一声,“龙椅后侧挂个帘子,让这小子……哈,垂帘听政。”
“哐当!”张婴不慎摔了个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