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没说话,抬手摁了摁她的脑袋。
半个时辰后,沈柔终于穿好衣裳。
戴了长帷帽,遮住大半个身子,随着卫景朝上了马车,往位于城西的秋思苑去。
秋思苑规模不大,却有隐秘性极好的雅间,是今日的不二选择。
进了雅间内,沈柔左右看看,轻声道:“这个地方,颇为清雅,跟一般的戏楼不太一样。”
卫景朝倒了杯茶,道:“把你的帷帽摘了,这里很安全。”
沈柔却摇了摇头:“还是戴着吧。”
再安全,也有隐患。
万一有人认错了路,推门进来瞅见她,也是有可能的。
不如一直戴着,更安全些。
卫景朝点头不语。
一刻钟后,沈柔只听得楼下锣鼓声响,戏已开场。
她盯着戏台上的人,耳边是他们唱着她写的戏文,微微弯起唇角,十分投入。
她看着戏,卫景朝便看着她。
看她托腮,手指随着韵律轻敲桌面,有种悠闲自得的清雅。
就好像,她仍是昔日里的高门贵女,闲暇时听一场戏,细细品味戏里人生。
戏文很快唱到江燕燕泪别母亲,帷帽遮住她的眼泪,却没遮住她轻微的啜泣。
卫景朝倏然问道:“那日,你与你母亲分开,她对你说了什么?”
沈家母女是一同被抓进诏狱的。
后来,沈夫人被带去流放,沈柔被送去教坊司。
母女二人自此分离,分离时彼此尚在诏狱中,前路黑暗,不可言说,想必比江燕燕更苦痛几分。
沈柔怔然,手指微颤。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漆黑的诏狱中,锁链哗啦作响,随即,狱卒们端着油灯进来。
进门时,肩上落了一层尚未融化的雪,在油灯下反着一丝雪光。
他们神色格外的恭敬,弯着腰请来身后的“大人”。
来人宣读了圣旨,说她父兄谋逆,已是铁证如山,不容辩驳。
圣上开恩,没有株连沈家九族,只是流放。
然后,他们强行要将她的母亲带走。
她的母亲在离开之前,挣扎着回头,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柔儿,来日不管经历什么,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甚至来不及多嘱咐半句,说完这句话,诏狱的大门,就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从那以后,便是天各一方。
时至今日,沈柔回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却是狱卒肩上的雪光。
那样凄清,那样冰冷。
就如同,从那时到现在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不能深想,一想便冷得令人心慌。
可她怔了一会儿,却只云淡风轻地说:“母亲告诉我,要活下去。”
卫景朝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露出来的手,轻轻颤抖。
他蓦地有些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揭开她的旧伤。
偏偏,他又没法子,替她解决这伤痛。
他想,难怪在君意楼这样的地方,她仍旧能够坚强地活下来,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大约,这就是执念的力量吧。
沈夫人要求她活着。
所以她失了尊严,跌下高台,沾染了泥污,还是坚定地要活着。
他不语,垂眸望着楼下的戏台。
沈柔也不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杯盏中,泡软了卫景朝的心,泡软了他冰冷的血管。
让他整个人,都无比煎熬,心仿佛都被她的眼泪腌透了扯烂了。
这场戏,唱了半个多时辰。
从生到死,从喜至悲,痛不欲生。
待结束时,楼下大堂里泪落如雨,叫好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