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上的嫌厌,更是叫人一览无余。
高言不气也不恼,随着孟循一道躬身朝人行礼之后,笑着目送他离开。
只在汪掌印走远之后,高言才慢慢收回目光,瞥向身边与他同行的孟循。
他轻叹一声,佯装无奈的开口道:“这事一来,汪掌印可要恨毒了我们。”
孟循牵着唇,目不斜视地看向面前的南书房,“这是公务,即便掌印恨毒了我们也无可奈何,高大人若觉得不宜与掌印为敌,可私下里去信一封,同掌印言明,想必掌印那样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同高大人计较。”
他说话时,态度再自然不过,脚步也未曾停下,似乎只是一个宽慰高言的建议罢了。
“那自然不好,”高言果断的拒绝他的提议,“这样一来,我岂不陷掌印于不义,将掌印看作了那等公私不分之徒?”
“倒是我考虑不周。”
“这是哪里的话,孟大人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都不必放在心上。”
前方御前太监来传,两人再不多话,一道进了南书房。
这次江宁府的事,也算是在皇帝的预料之内。外派太监中饱私囊的事也不只出了一回,江宁府的这桩事,是第二次。以至于这次皇帝尤为生气,处罚的也格外严厉。本倒不至于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迁怒于此,但,这毕竟是第二次,有一不可再,潜在者,据锦衣卫千户高要来报,他与孟循督查此案时,还因孙海在江宁府中积怨已深,两人受他牵连,险些受了重伤。
两位可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又都是出身翰林院的清贵,遭遇这样的祸事,朝中不少官员也因此愤愤不平。
皇帝本着君臣之礼,特着御医给这两位来回奔波的官员请平安脉。原本也就是意思意思,客套一番,却不想这御医还真查出了些事情。
说是高言与孟循自江宁带回的香囊中,看了扰人神思的一味奇香,若是长久使用,说不定会迷乱心智,使人失了清醒,做出些有悖常理之事。
高言听御医一番话,吓了一跳,赶紧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扔到一边。
这东西乃是他当初出到江宁时,孙海所赠。当初他也怀疑这物,还请了大夫来查,但当时查过了,确实没什么问题,再加上这香料里面的一味冰魄香,很是难得,高言便收了下来。
这香囊平日里闻着提神醒脑,处理公务时,也要分外清醒些。
高言还不由得感慨,这恶贯满盈的孙海也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情,却不想,这孙海居然包藏祸心,想要害他失了神智。
御医这类事经历的多了,自是面上没有波澜,他小心提醒道:“这位奇香出自番邦,寻常大夫,未必能够察觉出来。”
高言当下便震怒极了,次日便寻了机会,在刑部衙署外拦住了下衙正要归家的孟循。
孟循今日去了文华殿为八皇子讲课,便与往常不同,穿了身绯色的圆领官袍。也只在这样的时候,他这个堪堪五品的官员,才能得此殊荣。
他身量欣长,神色淡漠,迎着落日余晖,自远处走来。
孟循身侧站着翰林学士郭逊,两人并行,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郭逊问一句,孟循便答一句,态度谦和顺从。
远处的高言看了,只觉分外诧异。
他以为孟循这样如日中天,未到而立之年便做了五品侍读学士又兼领刑部郎中的人,该是身怀傲骨,骄矜自傲的。却不想,孟循并非这样的人,相反,他从不恃才傲物,对于帮过自己的郭逊,谦卑有礼。恭敬到,让高言看了,都觉得意外。
他以为,那会儿在江宁府,孟循待他那样,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毕竟两人共事前后总共也就两个月,就算是加上路上奔波,也不到三个月。只装三个月,便是他高言也做得出来,又可况这位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呢?
日头西斜,看着久了,高言有些晃眼。
他觉得孟循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四十多年前,他曾在京城御街,虚虚一瞥那位夸官游街的,少年的探花。
那位年轻的探花郎帽簪银花,意气风发,叫那会儿还是个总角稚童的高言看直了眼。那会儿他便发誓,总有一天,也要如这位少年探花一样,夸官游街,得众人瞻仰。
他那时首辅,那位将要致仕的太傅徐中礼。
像,确实是像,周身的气度,简直如出一辙。
片刻后,高言回过神来,端起面上的笑,迈步迎上前去。
高言先是朝两人行了礼,随后表明意图。
他有些话想与孟循说。
郭逊虽有些意外,但也能理解,毕竟面前这两人前些时候才一同去过江宁查案,有共事的情谊,有些事情能说到一处,这也不足为奇。
他笑了笑道:“那我这便先走了,高大人下次再会。”
高言朝郭学士拱了拱手,“郭学士慢走。”
孟循同样朝郭逊拱手揖礼,“老师慢走。”
直到郭逊走远,两人才收回目光,高言本欲开口,却不想孟循先他一步。
“高大人有事,不妨边走边说。”
高言稍有意外,犹豫片刻后,欣然同意了孟循的建议,只不过,他下意识朝身侧的孟循凑近了几分。
“今日,御医可有到孟大人府上请脉?”
孟循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陛下礼待,御医自然从命。”
“孙海赠予我们的香囊,掺了点乱人心智的奇异香料,听吴御医说,那里头掺的香料出自番邦,寻常大夫根本闻不出来,他害人之心不浅,你我二人……”
“高大人慎言。”
高言怔了会儿,他原以为孟循要提醒他不能随意说话,却不想他依旧神色没有半分波澜,脚下的动作也未曾停下。
甚至,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也算不上大,温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