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胸前猫着,把右耳使劲儿贴在他的胸口,用劲之大,赵衡意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伤口在迸裂。
他不想去了解人世间这些无聊的亲情,只将她护着,一瞬带离了此地。
一直到上了离开城固县的马车,半大的小娘子还傻呆呆地坐着,两只手交叠搁在桌上,一动不动。
姑母从前同爹和娘最为亲厚。
姑父脾气很坏,姑母刚嫁过去时,常常与她动手,爹爹带人杀过去,打了他几个嘴巴子之后,姑父才老实到现在。
李合月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女,三叔父家里却有三个儿子,李合月不爱和三个堂弟玩儿,就常常往城固县姑母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只因二姑母家里有两个姐姐,能和她玩到一处去。
谁能想到,连姑母都不能相信了呢?
她掀开帐帘一角,只看见窗外无穷无尽的黑夜。
好像自从父母过世后,她的世界就全是黑夜了,漫长又难捱,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她无言地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向外看,今日那个救她一回的那个“勾魂判官”,一掀前车的帐帘,缓缓走了下来。
其实不过是昨夜的萍水相逢,她因为他的一句善言,而拼死护送他到了安全之处,所以才会换来他今夜的救命之举。
顺手搭救她一把的那人站在车下,换了一身燕居的衣衫,面巾此时已除下,李合月能看见他凌厉的剑眉,中正挺直的鼻梁,以及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倘或不去回忆昨夜他的狠戾,只看眼下,这人委实有一身矜贵清冷的气质,听身侧人说话时,深稳安静的气度也不似凡人。
李合月就趴在窗沿上看,静下心来,就能从风里听到一句两句的话,什么“辍朝之仪”,什么“欑宫”,什么“山陵使”,每一个字都是都是她听不懂的。
也许是察觉了李合月的视线,赵衡意的目光移过来,只看见窗沿儿边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往回缩。
他方才带这小娘子上了回京的马车,便去了前车换药更衣,还惹来随行郎中的一阵惊呼,跪地连声发问:“殿下这是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成这样,参汤还吊着,嘴里含着元胡,竟然跑出去这么远!”
说是这般说,郎中自是不敢置喙亲王殿下,只默默地换药,又欲言又止地看他下了车。
赵衡意走到后车车门前,方提声唤了一句李娘子。
李合月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只应了一声哎,那轿门一开,赵衡意便走了上来。
他并非能言之人,再加之这几日的剧变,令他更加沉默,此时上了车坐在李合月的面前,好一时才开了口。
“我要在一日内赶往东京,你若在京畿有可投靠之人,可与我同行。”
李合月下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只半抬了眼睫,把视线落在他搁在桌沿的手上。
“我暂时还不能离开陕西路。”她一边想着一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他手指尖儿的齿痕所吸引——她当时竟咬得这样狠吗?
她有些歉疚地移开了视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方才多谢你了。”
“你也救了我。”他沉默一时才说话,想到了那个血腥可怖的夜,那个推他向生的小娘子,此刻就在眼前低落着,“你家里的冤屈,我可以帮你。”
李合月闻言,眼睛里亮了一亮,可旋即却又黯淡下来。
“我爹爹生前,耀州城的权州裴大官人是我家的座上客,可爹爹枉死后,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他可是耀州城最大的官了,都这般凉薄,更别提你是外乡人,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
半大的小娘子,也许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耀州城的知州了。
赵衡意舒眉,只微微点头,“你可有去处?”
李合月茫然地摇摇头,好一会儿才踟蹰着抬眼看他,“我家死了三十多口人,这里面有从小养我到大的ru娘,陪我玩闹的小丫头,还有灶上的厨子,养马的小厮……她们很多都无亲无故,总要有人为他们烧纸祭奠。”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还有我爹娘,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死了也要在埋在他们身边儿,坟头要高高的,好为他们遮风挡雨……”
倔强的泪珠儿终于落了下来,小娘子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脆弱,只慌乱地低下头,拿手背抹了眼泪。
再抬头时,她便不哭了,只湿着眼眶说道:“我大名叫做李合月,在这个世上也没有相熟的人,倘或几年后你安全了,不必这般疲于奔命,能不能请你为我烧点纸……”
她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怕在地府里没钱花,叫小鬼欺负……”
赵衡意说好,旋即沉默下来,只觉心口腰腹的伤口痛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