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合月见眼前人沉默着,以为自己强他所难,不由地歉疚起来,只收回方才的话,低声说:“也可以不在意的,就当我没说过。”
她说完便拿起了桌案上的小包袱,背在了身上,站起身来。
“我走啦,你要保重。”
四尺半的小娘子即便站起来,也不过高过他一头,赵衡意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哀恸之情横生,忽然伸手,将她的手臂拽住。
“我和你一样,也有个坏叔叔。”
李合月本提脚要走,听到这话,立刻就停了下来,不用他拉,直接退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爹爹天姿英纵,创下亿万家产,三日前骤然离世,我的叔叔当即接管家业,派人阻止我回东京奔丧。”
他在六日前才被指派至京兆府,代天子受降且兰王称臣,三日前忽然得知爹爹暴亡,这便领二百人快马回京,却在兴元府左近遭受伏击,身边侍卫拼死护佑无一生还,他在拼杀中命悬一线,倒在了弥勒庙。
也阴差阳错地,结识了李合月。
派人阻止?就只是阻止吗?李合月想到昨夜他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地感同身受。
“你的叔叔好坏啊……”她低低地感慨,“你既然要回去奔丧,可不要冲动,万莫像我一样,走投无路,求告无门。”
倘或她前夜知晓了真相之后,没那么冲动,或许还可以虚与委蛇,慢慢搜集证据,再行后着,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赵衡意原就是触动了心事,向她倾诉,此时听她十分老成地劝慰他,不免失笑。
“你还不是砍死了你叔叔?”
“嗯,我砍了他两刀,一刀从肩膀劈下去,他拿手来挡,我就砍断了他的手。”她咬着牙说,十分解恨,“我只后悔没有把他的头砍下来,摆在我爹娘坟前赎罪!”
赵衡意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那为何还要劝我不要冲动?”
“昨儿夜里的弥勒佛,你瞧见了吗?我躲在他的肚子里就在想,弥勒佛九转十生受苦千万,可他还是挺着大肚子笑眯眯的,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娑婆世界里,香花净土,人寿八万四千岁,众生都有饭吃有乐子,还有福享……”
她想着弥勒肚子里刻着的的经文故事,一本正经地劝慰着他,“他早晚都会是娑婆世界的主人,为何要急于一时呢?”她托腮,眼睛里的星星亮晶晶,“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天边似有惊雷闪电劈过,夜风悄无声息地钻入车帐,一阵刺骨的冷意,使赵衡意忽有几分惊诧。
四尺半高的小脑袋果然很有智慧,赵衡意这几日放不下的,恨不够的,忽然都释然了。
“你读过佛经?”他问。
“我在弥勒肚子里看到的。”李合月摇摇头,忽又好奇地托腮看他,“你不是很不爱说话吗?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家事?”
为什么呢?赵衡意也不说不明白,为何会在她要走的这一瞬间,想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没想得到开解,却阴差阳错使他得到慰藉。
“也许……”他的视线落在她黑瞳里的星星,“也许是因为,你并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用担心再见面,不用担心被泄露,也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声低下去,“不用担心你可怜我。”
李合月并不在意他说的这段话,只在他说完最后几个字后,有些落寞。
“你不可怜,我也不可怜,菩萨保佑我们前程似锦。”
赵衡意颔首,见这小娘子又麻利地站起身,神情几分释然,像是已将所有的过往都抛在脑后,把小包袱往肩后一甩,同他作别。
“我走啦。”
她快乐地说着,摇摇手,接着就跳下了车,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赵衡意跟着走下了车,只能看见茫茫的夜色里,哪里还有那个四尺半小娘子的身影,好像倏忽之间就不见了,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山野里变化出来的小妖怪。
亲王藩邸的咨询参军万重播走上前来,低声请示道:“殿下,启程吧。”
赵衡意的视线从茫茫的山野收回来,眉宇间已生出来几分清正之气,像是从前那个征讨四方,踏平诸侯的意气少年,又回来了。
“走,回东京,找前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