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茗很清楚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而且应该死得很惨,哪怕重生,换了个躯体,那些深刻魂灵的伤还纵横交错地遍布全身。
他重生后差点连人都做不成,师尊花了大把心血才将他养出了个人样。
他只知道自己重生了,前尘记忆却如烟云消散,半分不留。
连自己重生这件事,也是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师尊闭关后,意外翻阅师尊手书得知。
他没有前尘记忆。
这不像是重生,倒像是轮回转世。
秋茗也懒得去追溯前尘往事,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并不打算打破现状。
但那份书册被风拂过,掀开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烙着密密麻麻的名单时,秋茗红了眼眶……
终是瞒着师尊,跃下山巅,入了红尘。
*
凉霄引出关的那一日,绵延十余里的雪白梨花开满了砀山。
岚风和煦,落英缤纷。
正是他的小徒弟闹着要一起赏看的春景。
但等了他三月有余的人却不见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凉霄引曾亲笔写下,再也没翻开过的那份手书。
凉霄引神念一动,转瞬间,搜遍砀山之下的红尘。
然而……
他的小徒弟……从这个红尘中消失了。
*
血腥浓郁,寂静地可怕。
周芃满眼都是红黑的血,从抽搐的残肢中流淌出,瞬间变成粘稠恶心的黑紫色。
蜿蜒成溪,又积攒成血洼。
最后,黑石铺就的地面上满是污血。
周芃蜷缩在逼仄的藤编囹圄中,瞪大眼睛,瑟瑟发抖的手指一个个数过去。
十七、十八、十九……三十二……
眨眼工夫,死了三十多个。
死状凄惨,四肢被生生扭变形,脖颈断裂,更有甚者头骨碎裂,脑浆混着紫黑的血一并淌出,还有的,脊骨被抽出一半,暴露在空气中,带着碎肉,瞬间也变成黑紫色。
周芃慢半拍似的,终于意识到恐惧。
他“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几步之外的少年便侧目朝他看来。
像是才注意到他。
少年歪了歪头,眉宇轻轻蹙起,双唇动了动,没出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周芃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那人也没管快叫破喉咙的周芃,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情。
他随手扒开一个死状不那么凄惨的。
就着人家的干净衣服,仔仔细细地将满手紫黑的血迹擦干。
但擦了很久,擦地那白玉色的指节都有些泛红了,他还是不满意。
目光逡巡四下,从长桌上拎了一壶酒来洗手。
洗了好多遍,依旧不太满意。
他望着自己白到有些透明的手,发了会儿呆。
轻叹一声。
又直起身,走到摆满餐盘的露天长桌边。
翻开那个死在长桌之首的尸体。
大约是动作大了些,就听见什么沉重的东西滚落,砸在水洼里,溅起脏血,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见自己没被污血溅到身上,秀气的眉才渐渐舒展开。
而那砸在血洼里的东西,正是长桌首位上,那具尸体的脑袋。
死的时候,脑袋埋在面前的大碗里,他整个脖子都断了,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因而,一碰,碗口大的疤血流如注,脑袋就掉在脚踝边,滚进自己淌的血里。
嗯,原汤化原食。
少年从那个死地不能再死的尸体身上,翻出一根缠绕着雪白发带的银丝,确认没有沾染污秽后,才松了口气。
抬手就将及腰的乌黑长发绾起。
他身型瘦长,体态俊逸,套着一件缟色粗麻衣。
那是人间丧葬时最常见的布料。
这算不上什么衣服,更像是一块随意搭在身上的裹尸布,不规则地缠在身上,长长地垂下脚踝,拖曳在地,随着走动,一双雪白的赤足露出,踏在漆黑的石块上,却没沾上一点污血。
周芃已经被吓得失声,尖叫不出来了。
嗓子疼得要命。
还被关在囹圄中的他,和少年穿着一模一样的缟色粗麻布。
他们都是被妖魔选中,当作晚餐的人类。
长桌上摆着各种餐具,颅骨杯,人骨筷,还有剔骨刀,切肉刃……
此前空荡的碗里,如今都盛着残肢,杯盏里装满了黑紫色的血液。
两排半人半魔的怪物皆伏在桌上,没一个喘气的。
*
一炷香前,周芃和这少年一同被塞进这狭窄的囹圄中,抬来此处。
绸布掀开,一个拥有人身,脸上却长着鳞片,吐着蛇信的男人一边淌口涎,一边用那粗砂纸磨过的嗓子阴恻恻道:“你们两个谁先来啊?”
周芃还没反应过来“先来”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周围妖魔讨论什么“人菜”。
他浑身一颤,冷汗倏地冒出。
手脚并用地往囹圄角落退。
蛇男的竖瞳幽幽转向另一个“人菜”。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弯腰钻出囹圄,被蛇男带到长桌上。
不知是不是周芃的错觉。
他感觉那少年和自己关在一起时,浑身紧绷,出囹圄后反倒松了口气。
周芃瞪大眼睛看去。
少年束发的丝带被为首的妖魔当作宝贝,扯下,揣进怀里。
被少年瞪了一眼后,那妖魔说:“眼睛生的不错,我待会儿先从这对招子下嘴。”
少年手腕脚踝都被捆绑在桌上,整个人仰躺,不得动弹。
四周是碗筷刀具,还有几十个淌着口涎的妖魔。
他们装模作样地压制着本性。
一边吞口水,一边激动地说:“做人要儒雅,我见人间他们用膳都是要用刀具和碗筷的,切下肉,一点点细嚼慢咽。”
周芃:“……”
这年头的妖魔,吃人还这么讲究?
下一瞬,讲究的妖魔就被躺在桌上的“人菜”问懵了。
哪怕再迟钝的人,到了这份上,也该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恐惧、惊慌、颤抖、尖叫……
都是妖魔用餐的助兴乐曲。
唯独这少年,只是仰头平静地盯着他们,怀里的书册掉在桌上,恰恰好自己翻到了名单的那一页。
他觑了一眼,然后问那些妖魔:“这名单上的人,你们认识吗?”
大约是少年不慌张不尖叫,惹地那些妖魔很没面子,正磨擦着剔骨刀,想吓吓少年,却在对上这双平静的眼眸时,被蛊惑似的,鬼使神差地看向那书册。
妖魔脾气都古怪,没什么原则,也不讲道理,做事随心,嘴里没一句实话。
而且,他们也没什么文化,看不懂那蝇头小楷。
胡乱说着什么:“你找人啊?找到我们这儿来?那你可真够倒霉的。”
“哈哈,是啊是啊,倒霉,真倒霉!”
其中一个妖魔,不知怎么想的,大约是想在用餐前找点乐子。
他指着那怎么都看不懂的文字,又指了指他自己和身边的人。
“那你可找对了,这个是我,那个是他,还有他……”
他随手将周围一圈的妖魔都指了个遍。
少年眸光略深了一瞬,他垂睫,低低地“哦”了一声。
“那你们,可真够倒霉的。”
……
再然后,周芃就看到刚刚那场面。
被绑在餐桌上,即将进妖魔五脏庙的少年轻轻歪了歪头,手腕脚踝的束缚绳索瞬间断裂。
他动作优雅地像是摘花抚叶,又快地轻柔如一阵煦风,残影之下,却是血腥可怖,血流成河。
没用什么武器,只是一双手,便拆皮剥骨。
他反杀了所有妖魔。
*
少年挑着干净的路,垫着脚尖,避开血洼,走到一具尸体旁,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人攥在手里的书册,温柔地抚平书页褶皱。
然后朝周芃走来。
周芃:“……!!!”
你不要过来啊!!!
周芃惊恐地瞪大眼睛,然后看见少年在几步之外停下,皱着眉头看他,握住书册的手指紧张地蜷起。
说话还磕巴起来:“你……你……那个,你……”少年一咬牙,一闭眼,才努力把话说完:“你叫什么名字?”
“?”
“周……周芃。”
周芃刚报上名字,就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少年很认真地低头在书册上找什么似的。
他瞥了一眼,那是份名单。
他忽然想起,刚刚那些个妖魔就是戏弄似地说自己是书册名单上的某某某,才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周芃浑身一激灵,恐惧从骨子里泛出,寒冰席卷全身,腿软地站不起来,抖如筛糠。
少年翻阅书册很快,一瞬,对于周芃而言,脑袋里的走马灯跑了不下八百遍。
不知道心底的话都已喃喃浮出:“我都死了一次了,死了就死了,好歹有安乐死,穿越个什么鬼啊,一来就差点被吃了,现在还要死得这么难看,呜呜呜……”
少年:“……”
周芃继续逼逼叨叨:“呜呜呜,这哥们儿是阎罗王吗?拿着生死簿勾魂?看起来业务还不怎么熟练的样子,他真的不知道他勾错魂,杀错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