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了一下,压下心底的异样。
别扭地靠近囹圄几步,温和的嗓道出客气的话:“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周芃:“……??”
我刚说出声了吗?碎碎念也能被听到?
但他看着少年阖上书册,揣进怀里后,也没朝他伸出魔爪,恐惧忽然散了点。
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安心?
看来自己死期未到,这位阎王爷不打算取自己小命。
他一口气松了一半,颤颤巍巍地问:“我……我不在你的名单上?”
“嗯。”
少年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态度平和,神色淡淡,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清泠泠的,能说得上很悦耳,又文质彬彬,像是修仙门派里某个矜贵的仙君。
前提是,如果周芃没亲眼看见他刚刚是怎么一个个拧断别人脖子的。
少年又问了一遍:“你刚刚为何说我杀错了人?”
明明那些东西亲口承认了。
周芃觉得自己再不回答,会惹怒这尊杀神。
忙不迭道:“妖魔因祟气感染而化,他们以前都不是人,哪来人的名字?”
周芃眼神不错,刚刚的匆匆一瞥,他看到那些名字都是人类名字,有名有姓的。
而妖魔不一样,他们就算想模仿人类取名,大多都是稀奇古怪的,小钻风,精细鬼、伶俐虫什么的,更不会像人一样,搞个什么姓氏。
而且……那些妖魔好像是文盲啊……
少年眉头一皱,瞥了眼背后的尸山血海,半隐在暗光下的漂亮眉眼都伤感起来。
“可他们亲口承认了……”
周芃:“……”
这么好骗?
他们说是,你就信?
不知道那些妖魔知道自己死因后,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作死行为。
少年的情绪一点点低落下去,垂睫不语,拇指反复碾磨着书页一角,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周芃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同情之感,觉得少年这个样子很可怜,很难过似的。
但周芃再抬眼看那片尸山血海,一个激灵吓清醒了。
可怜个鬼!
他不懂。
少年是挺伤感的。
但伤感的不是自己杀错了人。
而是白费了一番功夫,连一个名字都没涂掉,深深的挫败感,让他惶然又忧心,不知从何下手。
他长这么大,从未涉足过红尘,一直与师尊相依为命,住在绵延十余里雪白梨花的砀山上。
要不是意外翻阅师尊的手书,看到泪水打湿,而模糊了一部分字眼的笔记,他也不知,原来师尊选择避世,身体不好,总要闭关,是因为曾被欺辱伤害过,导致如今有了心魔。
那些一笔一画写下的名字,册成名单,字字泣血。
他笃定,这些就是曾伤害过师尊的人!
师尊是顶顶好的人,明知他是重生之人,也不问他上辈子做了什么恶,因何而死,反而捡他回家,取名秋茗,将他从小养大,教他习字作画,陪他三餐四季。
他不明白师尊这么好的人,怎会被别人伤害。
但不管原因如何,那些人都该死。
秋茗趁着师尊闭关,独自下山,来到红尘中。
决定将那些伤害过师尊的人,一个个杀掉,肃清名单后,他还要赶在师尊出关前,赶在满山梨花盛放时,赴师尊的赏花之约。
虽然被这些妖魔塞进逼仄狭小的囹圄,还要被迫和一个人类相处,让他浑身不舒服,但好在这些妖魔承认他们是名单中人,足足有三十二个!
让他欣喜异常。
人都杀了,现在却告诉他,他杀错了人,名单上的名字一个都没少。
这样下去,他何时才能办完事啊?
秋茗不禁皱眉,心底有些烦躁。
他才下山几日,就已经好想师尊了。
想喝师尊煎的茶,想吃师尊做的果子,想听一曲师尊的琴音入眠。
他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愣了一下,浑身蓦地僵硬。
眯眸看了眼那些七零八落的碎尸,长睫轻煽,眨了眨眼,有些慌张地问周芃:“他们……不是人对吧?”
周芃又一次:“……”
他们是不是人,你不清楚吗?
你见过人长蛇鳞吗?你见过人脸上还有虎毛吗?你见过人长一双驴耳朵,脑袋顶着一对犄角的吗?
不对,道理不是这样的!
你都没搞清楚他们是不是人,你就动手直接解剖。
您礼貌吗?
但这话,周芃不敢讲。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年脸色,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
用那尖叫之后,沙哑至极的粗嗓忙慌道:“对对对,不是人,是邪魔,仙门遇到会冲上去直接杀掉的那种,你……你不算杀了人,你这是除魔卫道,是天降正义,是大义凛然,守护苍生,你可棒棒了!”
也不知是无脑鼓吹有用,还是秋茗知道自己没shā • rén,而松了口气。
周芃话音刚落,秋茗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起来。
“那就好。”
师尊耳提面命,教导他不可轻易shā • rén,不可滥杀无辜。但他觉得名单中人不一样,那些是恶人,是可以杀的。
现在虽然误杀了一批,但这些不是人,他也不算违逆师尊的教导。
周芃再次:“…………”
*
就在这时,石门外有阵阵喧闹声传来。
哭喊,尖叫,恐惧,伴随着铮然的剑戟碰撞声……
周芃本能瑟缩一下,还以为外面妖魔发现了这里的异样,他抬眼看面色平静的少年。
一口气杀三十多个,这人很行!
外面那些对他来说也是小意思吧?
要不……
抱个大腿?
他想着,下意识就这么去做了,但下一瞬,手背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看,手背被划了一道口子。
不深,也就有点疼。
他很意外,自己的手居然没被砍掉。
咦惹,这是什么奇怪的心理?好变态!
而刚刚还站在囹圄边的少年,已经蹦开三丈远,蜷缩在墙角。
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周芃,磕磕巴巴地,颤声说:“你……你离我远点,你别过来。”
周芃:“……”
就抱了下大腿,至于吗?
于是,当石门被仙门贴的符箓轰开后,赶来救援的仙门弟子就看到这幅场景。
浓稠的污血蜿蜒到脚下,石壁枯枝上挂着碎肉,长桌围着的那一圈妖魔,要么就地伏诛,身首异处,要么死不瞑目地盯着唯一能出逃的石门,下半截身躯碾碎成渣滓。
死得好惨……
当即就有弟子脸色大变,扶着墙,脸一转,呕了出来。
下手真狠,一看就是对妖魔深恶痛绝,像是有仇似的,才做到这个地步。
众人纷纷揣测,这是哪个高人提前赶到,斩杀这些东西的?
或许可以问问幸存者。
众人目光落到唯二幸存的两个活口身上。
一个被困在囹圄中,看习惯了这幅炼狱,好像没啥感觉了,眼神麻木,话都不想说。
众人判定,他应该是吓傻了。
另一个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
因为刚刚杀了人……啊不是,是魔,扯乱了裹身的缟布。
他那披在身上的缟麻布有点凌乱,白的发光的脚踝小腿,和半边锁骨肩膀,就这么露在外面,手腕还有被束缚过残留的红痕。
看起来就像是被……
他抱着小腿,脸埋在膝骨上,只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惊恐地看着一、二、三……数不清,好多好多个人类一点点靠近,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他。
他恐惧地脚趾抓地,莹白的趾骨太用力,在嶙峋石头上磕出血痕。
脸色也惨白地要命。
那是被吓的。
但比起前面那个麻木了的,这个要稍微好点,还有救。
为首的弟子越过满地血污,解开身上披着的斗篷,罩在少年身上。
“别怕,我们来救你们了。”
“……”
周芃看傻子似地看着那弟子。
“还有力气说话吗?告诉我,是谁杀了它们?”
“……”
周芃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少年仰头,眼底还有因恐惧而洇出的泪光,慢吞吞地往后挪,与这弟子保持安全距离。
他声音很轻,很脆弱似的。
“我……”
周芃麻了:草草草,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他真怕刽子手被戳穿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所有人。求求了,不要学刚刚那个作死的魔头啊喂,活着不好吗?
“嗯,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别怕。”
热衷作死的仙门弟子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少年还有没说出口的下文,于是又问了一遍。
刚刚擦干净满手鲜血的大魔头,也很耐心地开口回了第二遍。
声音轻颤柔弱。
“我说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