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开莫名沉默,片刻才道,“大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想不明白。”
宋寻欢不屑拐弯抹角,直言道,“殿下何等人物,他从不失误,怎会因为失手杀害朝臣而被陛下贬谪?这不像他的风格。”
这个问题,随着新朝的到来,终于还是被人摆在了明面上。
北镇抚司人人闭口不谈的太子太傅,卿墨鲤之死。
只一眼,宋寻欢便愣住了,她从来没在一个活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仿佛那是一个决不能触碰的禁忌。
过了许久,江开才道:
“你可知诏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人间地狱。”
“你可知诏狱之中,多少种酷刑。”
“十八种。”
“你可知谁一一受遍这十八种酷刑,却还吊着一口气未死。”
诏狱的酷刑只一种便让人如堕地狱,恨不得即刻解脱死去。
该有多浓烈多刻骨的恨意才会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试遍十八种酷刑?!
宋寻欢蓦地胆寒。
她想起自己听到的传闻。
卿墨鲤。
与卿汝贤这位贤良之臣不同,这位卿墨鲤是从商的好手,极为精明能干,处事圆滑。
有传言他卖官弼爵触犯国法,可传言到底是传言,没有证据便不能定他的罪,哪怕是陛下。
“当初九殿下在查他时,连带着,查出了一桩旧事。”
江开在褚妄手下从事多年,对他的旧称还改不回来,依旧称呼褚妄为九殿下,尽管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年纪轻轻便一身鲜血的少年皇子。
宋寻欢垂眼,发现自己的手指隐隐在发颤,这是即将接近真相的感觉,可她,莫名不想听下去了。
江开却当她作新帝心腹,毫无保留地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为谋太傅之位,卿墨鲤窥探帝心,趁着先帝下榻卿府,亲手策划了一桩,震惊宛京的丑闻。
他将自己的亲侄女,那位有倾国之色、却已与兰家定亲的卿家二小姐,送到天子的卧榻之上。
彼时元后孝期还未过,却出了这样的事——
卿墨鲤是拿整个卿家,在做一场豪赌。
赢了,他升任太子太傅,前程无量;
输了,他与卿家一起完蛋。
结果显而易见。
他赌赢了,帝王心!
回想起当初那个少年的疯狂,江开仍旧心有余悸,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九殿下,面无表情地,坐在刑讯室中,听着卿墨鲤略带得意地讲述起这桩“功绩”。
彼时唯有他知晓宫里那位娘娘对九殿下恩同再造,不由得捏了把汗,见殿下面容是与往常无异的冷静克制,纷纷长舒了口气。
可谁都没想到,夜里便出了大事。
卿墨鲤死了。
那夜,月色如水。
少年长身玉立,孑然站在阴冷的牢狱之中。
一身锦衣湿如泼墨,众人凑近才发觉,那是浓黑的血。
他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片血红,就连睫毛都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血,整个人犹如修罗恶鬼般可怖。
地狱阴诡,最易诱发人心中的恶念,事态已经无可挽回。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前程、性命都要毁了。
但是从始至终,九殿下表现得与寻常无异,冷静而自持。
江开甚至想过,九殿下在下手时,肯定有过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会在心里权衡,杀了卿墨鲤,自己会承担怎样的后果。
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不瞒宋大人,方才我便与殿下谈论起这桩旧事,我问殿下,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杀了卿墨鲤吗?”
“殿下笑而不语,我便知,殿下从未后悔过这个决定。他说他回来,是为得偿所愿,却也不止于此。”
“得偿所愿?”
江开看着天上流转的星河,神色一瞬变得有些恍惚。那人那道低沉清冽的嗓音,似乎还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父皇已死,轮到我来写史书了。”
男人一双凤眸含笑,比之少年时更加的清冷坚韧,“只愿穷此生之力,令天下再无暴君之政,法度之昏,贪渎之耻,良民之冤。江大人可愿助妄,一臂之力?”
江开抬起手来,似乎想要触碰天边那颗帝星,却又因光辉过于灼目而作罢。不由自主地,喃喃轻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没看到身旁女人,那无比惨白的面色。
***
泰和七年,深冬。
新君御极,改年号为天启,史称,天启元年。
灵堂挂着白蟠,两侧金台上的白烛幽幽,透过弥漫的青雾发出明亮的光。
数百高僧念诵往生咒的声音隐约传来,归月等宫人跪候在两侧。
继后为陛下守灵已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她粒米未进、滴水未饮。
女人白皙纤细的手指夹着金箔的冥纸,一张张投进火盆中。
夫妻七年,哪怕,他曾带给她一段痛苦的回忆。可说到底,是与她朝夕相处过的枕边人,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