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靳林琨扯了扯嘴角，试着又笑了一下。
根据靳先生刚才的反应判断，他刚才应该是笑得特别假。
直男都看得出来那种。
还是应该锻炼一下，最好是特帅特潇洒的，挥挥手不萦于怀，连归去都也无风雨也无晴那种。
靳林琨闭上眼睛。
老爸老妈的谈判还没结束，靳先生应该是有点儿急了，忘了压语气，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孩子心里难受……”
后头的话没说完，估计是被黎女士捂着嘴拖走了。
身边重新归于安静，光线从窗缝间挤进来。
靳林琨转了个身，枕着胳膊，抬手摸索着把窗帘拉严。
出事以后，很多人都对他的状态格外关注。
学校的领导也好，知情的师长也好，老爸老妈都好几宿没睡，他半夜去洗手间，都能正好撞上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客厅沙发里工作的靳先生。
每个人都怕他出事，怕他受不了，怕他调整不好状态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也或者什么都没得想。
事情毕竟太突然，赶上严打雷厉风行，从出事到出处理结果总共也没用上三天。
来见他的人走马灯地换，问什么的都有，人人脸上神色不屑或者惋惜，他被拽着一遍遍配合调查，看着身边师长急匆匆上下跑关系，一扇接一扇的门在他面前开合。
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神，一切就都已经有了个结果。
仓促，潦草，混乱。
等一切尘埃落定，身边就又恢复了彻底的安静。
安静得他格外茫然。
……
茫然得他有点饿。
靳林琨撑着胳膊坐起来，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发呆了一整个上午。
按理说，他还应该在卧室里颓废三天到一周。
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一遍，撕了那些竞赛书，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不听。
等慢慢冷静下来，被从人生到哲学开导过一遍，再终于推开门，满怀着戒备踏出和外界接触的第一步。
但实在太饿了。
靳先生和黎女士甚至还不在家。
靳林琨关上主要用来当立柜的冰箱，对着阳台上的仙人掌和客厅鱼缸里的热带鱼站了半分钟，穿上外套，拎着书包出了门。
-
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只有省示范的食堂还一如既往的优秀。
靳林琨要了两份铁板牛排，顺便接了两张青训营线下选拔赛的传单，垫着餐盘找地方坐下。
饭点已经过了，没什么人过来吃饭，大半个食堂都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学生还凑在一起聊天。
也不知道聊的什么，挺高兴，闹哄哄的一会儿就响起阵笑声。
解决了半块牛排，靳林琨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找了离那些人最远的地方。
有时候，对一件事的反应是不会那么明显来势汹汹地翻涌上来的。
尤其这件事并不能算是件小事的时候。
最鲜明的感受反而是茫然，一片空荡荡的叫人乏力的茫然，然后凭着惯性做一直习惯了的事，说平时会说的话。
然后在某个全无预兆的时候，那种尖锐的、无法忽略的激烈又鲜明的疼，会突然像是廉价一次性筷子上的木刺一样，猝不及防扎进皮肉。
喘不上气。
疼得眼前都泛黑。
……或者也说不定是低血糖饿的。
靳林琨拿起筷子，看着那几个学生勾肩搭背连笑带闹地跑出食堂，对着牛排坐了一会儿，把剩下的一块半一口一口塞下去。
然后在教室后排听着课消化了两个小时，找了个洗手间，彻底排除掉了这个选项。
出事的时候他来不及反应，一切结束以后他生不出反应。
再回到这里，回到一直以来熟悉的地方，才终于补全了空着的那一块。
所有条件反射自我保护的茫然恍惚都被彻底清除干净，只剩下抹不掉的痕迹。
靳林琨从洗手间出来，在主任忧心忡忡的追问声里简短说了声没事，出了教学楼。
“知道你难受。”
主任担心他，缓着语气劝：“不行就再回家休息休息，让家长带你走走，旅游散散心……”
牛排消化得非常不成功，靳林琨耳边嗡鸣得还有点犯恶心，靠墙站稳：“谢谢您。”
“没事吧？”主任皱紧眉，伸手扶他肩膀，“你——”
靳林琨往后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学校处理得干净，班里没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都以为他是普普通通比了个赛。
身边的同学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个别老师知道情况，也早被嘱咐过，没人特意揭他伤疤，都有意无意地尽力照顾他的情绪，视线都不往后排落。
但就是有什么不行。
有人过来找他说话的时候，有人来借东西问题的时候，其他人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的时候。
黑板上摆出到难题，全班习惯性回头等着他上去解的时候。
主任怕刺激他，把手收回来，陪他一起下楼。
靳林琨数着台阶往下走，听见身边老师小心翼翼探他口风：“你爸爸来过学校，跟我们谈过了，说想带你出国。”
他的脚步顿了下。
毕竟是冲击省状元的苗子，学校不可能舍得放人，但闹成这样，硬要留人又实在没有立场。
主任看他脸色不好，没再硬劝：“学校先给你休学一年，看你自己态度……”
后头又说了什么，靳林琨没再仔细听。
主任送他到教学楼门口，他回神的时候已经顺腿翻出了学校后墙，在后街随便找了家网吧，要了两听啤酒。
-
省示范校规其实挺严。
但再严格的校规，其实总也还有空子钻，尤其对他这种学有余力、并不会被繁重的作业和课程压垮的同学。
高一高二两年因为搞竞赛多出不少空闲时间，靳林琨没少跟体育生打篮球，偶尔也会一块儿趁着不查寝的晚上跑出来，找家网吧一起开个黑。
开黑的战果其实不重要，主要是玩儿个氛围。
就像要啤酒也主要是为了烘托这一刻颓废孤独的氛围一样。
被处分的优等生自暴自弃漂泊在网吧的机位间，借酒消愁自我放逐，从此沉迷游戏一路星钻披荆斩棘大杀四方。
炫酷。
靳林琨跟着网管找到机位坐下，接过来那两听啤酒。
上课时间，省示范的学生是不会有人来网吧的，三中的倒是有，他边上机位还坐着一个，看校服就能认出来。
作为在全市倒数得都十分稳定的学校，三中通常跟一墙之隔的省示范没什么交情，大概也没人认识他。
靳林琨放松下来，靠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决定对这个炫酷的新人设进行第一步的尝试。
冰镇的罐啤长得很友好，从手感到外形都和冰可乐无限相近。
靳林琨仔细评估了半分钟，扣开拉环，仰头痛饮了两口。
……
然后在新人设的第一步，结束了短暂围绕在身边的颓废和孤独。
陌生的口感从喉咙里开始造反，麦芽和酒精的味道跟充分的气泡搅在一起，刺激得一点儿都不像充满了迷惑性的友好外表。
靳林琨端着那罐啤酒，怀疑自己可能是临时变身成了个花洒，堪堪来得及扭头别开电脑屏幕键盘，一口气没跟上来，咳得差点儿从电脑前面滑下去。
他们这一片机位都因为意想不到的变故有点儿混乱，好几个人吓了一跳，扔开鼠标一蹦老高，不少人也跟着往这边看过来。
大意了。
靳林琨呛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撑着坐回来，条件反射地给无辜的受惊群众道了一圈歉。
没想到啤酒的水这么深。
新人设还没迈出第一步就顺利夭折，看来最近还真是流年不利。
伦敦确实不打算去，少林寺倒是可以去看看。
拜一拜求个符。
辟邪消灾。
靳林琨揉着额头，喘了口气坐回来，顺手查了查少林寺的旅游攻略，刚准备跟旁边机位的三中同学借两张面巾纸，忽然觉得不大对。
他愣了两秒，放下手机转头。
旁边机位的三中同学到现在表现得都非常冷静。
冷静得甚至有点过了头。
一只手攥着鼠标，一只手托着键盘，整个人被啤酒喷得非常均匀，但因为没有第三只手摘耳机，到现在还坐在座位上。
那件校服基本上湿得不能穿了，拉链拉得靠下，露出来一点衬衫的领子也湿了一片，衬得从喉结一路向上到下颌的线条都锋利。
少年格外漂亮的眼睛里带了点清晰的冷淡，眉峰稍微蹙起来，能在眉梢眼尾看出来点儿烦。
但也只是一点。
又显然不是对着他。
“抱歉……”
靳林琨按了按额头，站起来想说话，先被黑白分明的眼刀刮了一下。
他愣了愣，顺着低头看了一眼，半晌反应过来，抽了两张纸把对方的桌面擦干净。
男生把托了半天的键盘鼠标扔下去，也扯了几张纸，在身上草草擦了几下。
靳林琨清了下嗓子，好好跟他道歉：“对不起。”
男生扫了他一眼，没理他，摸出包纸巾扔过去，捞过耳机戴上。
-
靳林琨看着掉在桌上的纸巾，愣了一会儿，没回神，肩膀上先搭了条不知道哪儿探过来的胳膊。
“好学生吧？”
凑上来的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人，顶着一脑袋非主流红毛，笑嘻嘻跟他勾肩搭背：“你这个校服——省示范的吧？不会喝酒？没事儿，哥几个教你……”
靳林琨垂了下视线，把他隔开。
红毛挑了下眉，目光沉了沉，伸手拍他脸：“给你脸了？”
靳林琨没抬头，拦住他伸过来的手：“好学生怎么了？”
“还挺有骨气。”红毛啧了一声，语气沉下来，绕过来对上他，“这不是你们学校！刚才让你闹得鼠标没拿稳，差点儿赢了的一盘就这么输了，不给个交代就想这么算了？”
胸口始终压着的戾意忽然就不受控地掀了个口子。
靳林琨瞳底冷了冷，忽然站起来。
电脑椅往后滑开，正好撞在红毛身上，力道不小，冲得他退了半步，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妈找事是不是？”
这些人显然不止一次在这种地方闹事了，红毛声音一高，就有好几个人扔了鼠标跟过来，把他围了大半圈。
有不少人循声看过来，又飞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缩回去。
靳林琨笑了一声：“是。”
喝酒属于开拓新技能失败，打架不算。
黎女士担心了十来年他会被人套麻袋扔水沟里，必备防身的没少练，对面虽然人多，真动手未必吃亏。
红毛本来是想来捏个软柿子讹点钱，被他一再落威，再忍不住，顺手抄了个啤酒瓶，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要冲过去。
靳林琨撑了下桌沿，刚要抬手挡，边上忽然响起个声音：“行了，有什么可吵的？”
有点纷乱的人群忽然静了静。
声音显然不是网管的，也不像网吧老板。
那种一听就知道是少年的嗓音，清冽，透出来点不耐烦的冷。
又干净得好像能把烦躁都浇灭一多半。
靳林琨蹙了下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有完没完。”
少年扔下鼠标，应该是被他们打搅得玩不下去了，不耐烦得比之前更严重：“学习好怎么了？”
红毛在这附近横行惯了，今天硬茬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脸色沉得能滴水，手里的啤酒瓶重重朝他砸下去。
靳林琨的胳膊被人拽着往后一抻，少年已经站到了他面前，抬手架住红毛胳膊，手上一寸劲，轻轻松松把人给送了回去。
红毛退了好几步，被人扶住，跳起来还要骂，身后又有人走出来。
红毛回头，脸色飞快变了：“显，显爷……”
被叫“显爷”的人年纪显然比他们大些，身上是工技的校服，神色挺沉，胳膊上有两道挺狰狞的疤。
他没看红毛，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三中的？”
看着这个仿佛两大片区忽然对刚的局面，靳林琨蹙了下眉，正要往前走，已经被好几只手拉住。
他怔了下，侧头扫了一眼，被几个不认识的三中学生连打手势带挤眼睛的往后拽了回去。
动静太大，显爷看了一眼，视线落回来：“你管了？”
少年扬扬眉，偏了下头，嘴角扬起来。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冷，现在忽然笑起来，虽然眼底没什么温度，整个人也忽然显得格外养眼，叫人生出些无害的错觉。
靳林琨站着的角度，甚至还能看见一点儿小虎牙。
显爷盯着他，眼里渐渐浮起些斟酌警惕：“笙哥？”
少年没理，拉开拉链三两下脱了校服，卷成一团扔进座椅里。
“没想惹你们。”显爷蹙紧眉，看向靳林琨，“省示范的校服，他是你们的人？”
“不是。”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不认识。”
两边互让一步，这件事就过去了。显爷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被他一噎，脸色也沉下来：“那你替他出头干什么？”
靳林琨对这种很有帮派火并性质的片区争霸不大熟悉，但也基本看得明白端倪，不打算就这么看着，往前走了一步：“朋友——”
少年回头：“会打架吗？”
靳林琨怔了下，点了点头。
“行。”少年点头，“带你一个。”
靳林琨愣了愣，迎上那双眼睛。
不知为什么，这一会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居然没了什么不耐烦，干净清透地映出来他的影子。
某一瞬间，他甚至隐约生出了点儿对方看出了他胸口压着的无处发泄的戾意，甚至就是因为看出来了，所以有意要搅开混水陪他打这么一架的错觉。
两个人连认识都不认识，这种念头冒出来的既没凭据又没道理，他刚要收回念头，少年已经主动朝他伸了手。
靳林琨怔了一会儿，伸出手握上去。
“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爽。”
少年语气挺随意，声音不高，只他们两个听得见：“别想了，喝酒没用，不如打架。”
靳林琨看他半晌，乐了一声：“啊。”
少年朝他挑了下嘴角，已经收回视线，重新转向了显爷。
校服外套扔在边上，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
刚开始拔节的男孩子，身形还有少年特有的瘦削，肩背线条都勾勒得清晰凌厉。
酷得要命。
少年慢慢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偏了下头，唇边带了点笑，露出一点看似无害的虎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