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断然说道。
自古将落叶归根看得如此重要,离开家乡的游子到死都想要回归故土。而姓名姓名,姓氏归属于世家,又是何等重要的事,世家门第能够靠着一代代传承,可不就是姓,可不就是血脉?
贾珠要是被剥夺了贾姓,他哪怕死了都是个孤魂野鬼,谁给他供奉,谁给他祭祀?
这是一桩极其可怕的惩罚。
这才是贾政听到后勃然大怒的原因,他认定贾珠在威胁他。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懂你的儿子吗?”贾母斜睨了眼贾政,失望地说道,“你听到他这么说时,第一反应却居然是他在威胁你?那他怎么不用其他的威胁你,偏偏是用这个?”
“母亲,您怎么……”贾政显然没想到贾母是这个态度,“我要是真的给他定亲,他还能反了不成?”
贾政就好像陷入了一场执拗的怪圈,翻来覆去都只会说这么几句话。
贾母没再理会他,反倒陷入了沉思。
贾珠不喜婚娶这件事,可不是新鲜事。府上好几次打算为他相看,都被他避开了去,那时候,贾母就已经有所感觉。
可直到她听到贾政说的话,才有些奇怪的恍然。
贾政认为贾珠是在威胁他,可这不见得是威胁。贾珠说的,或许是真的。
然正如贾母所说,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又是这个?
一旦脱离了贾府,贾珠会失去贾府的庇护,可他和太子交好,也无人能欺负了他。
贾珠是为着这个态度嚣张的吗?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哪怕他真的脱离了贾府,可贾珠的性格也毅然会帮助家人,不可能弃之不顾。
这看起来对贾家没什么影响,对贾珠的影响也不大。可仔细神思,当真,对贾珠没影响吗?
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族的庇护,成为一个无姓之人,不论是官家还是百姓,都会议论纷纷,引以为耻。哪怕有太子,这对贾珠也是煎熬。而百年后,贾珠也不会有人供奉祭祀,也不能葬于故土,那这场脱离,对他定然是亏大于利。
自然,这可以杜绝贾府为他安排嫁娶,可当真只为了这件事,就要做出如此之牺牲?
贾母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
贾珠这话,更像是在提前划分贾府和他的关系。
一旦断绝了关系,抛弃了姓氏,如此,贾珠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一旦出了差错,自然不会牵连到贾府。
一想到这,贾母耸然一惊。
贾母对自己心中蹦出来的猜想有些担忧,这可不是无的放矢。
这几年随着众位皇子的长大,尤其是大皇子沙场征战,已经有不少朝臣议论纷纷,深感大皇子还是个光杆皇子,身上连个爵位都没有,确实有些不大相配。
宫中妃嫔在为自个儿皇子挑选福晋的事情上来看,也是各门有各门的心思。
皇子们的岁数大了,心思也就活络了。
不管皇帝是怎么想的,如今看着对太子殿下仍然看重,不为所动。
听说皇帝在外出征时会与太子殿下书信来往,甚是亲密,这独特,是别的皇子比不上的。
皇子们之间看着也兄友弟恭,不曾闹出什么矛盾来。
只是面上看着是如此,实际上是怎么想,谁又知道呢?
最起码这暗流涌动,总是有所觉察的。
贾母怕就怕在,贾珠虽然这几年没跟在太子身边,可谁都知道太子殿下闲着没事的时候,偶尔会溜去看他。他们自家人也知道,两人总是有来往,不曾断过这份联系。
这自然是好。
可坏也坏在太子是太子,他的独特身份让他总归是漩涡的中心。
如果太子想做什么,又或是出了什么事,那贾珠必定会受到牵连。
……倘若珠儿这一番话,其实更是在暗指一些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呢。
贾母的目光看得更为遥远。
“你打算怎么做?”
屋内安静了许久,贾政不知道贾母怎么想,所以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母亲的思考,可他坐在那里,情绪却是阴晴不定,只觉得脚趾的疼痛仍然不曾散去,叫他心烦得不行。
“……”
贾母突然开口说的这句话,又让他一时沉默。
不管是母亲还是太太,他们两个都觉得贾珠说的话不是威胁,而是实话,可在贾政看来这又怎么可能?
将心比心,贾政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然而在这接连的劝告之中,难道他真能将她们的劝说置之不顾强行去做吗?
这一旦,贾珠真是这么想的,那怎生是好?
无形间,他所感受到的那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这让他异常愤怒。
“……母亲又是怎么看的?”
他干巴巴开口。
贾珠是贾政的儿子,如果贾政不表态,贾母总不好越过他去处置,这也是为什么关贾珠的婚事,贾母并没有干预的原因。
如果不是后来二房来找贾母,她也不会做些什么。
如今贾政憋出来的这句话,就是向母亲服软了。
贾母平静说道:“那此事,就先待我来和珠儿谈一谈。”
只不过她虽然这么说,对这结局,却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想,怕是不如人意。
…
贾珠接连几个哈湫,让刚回来的郎秋异常担忧,生怕是他着凉,巴不得将他带去看病。
贾珠甚是无奈,将他给推开。
这日头这么猛烈,怎可能会着凉?
中了暑气还差不离。
贾珠看着日头,身边的人都是大汗淋漓,唯独他看起来异常干净,少有汗意。
“查出点什么了?”
郎秋不情不愿地跟在贾珠的身后,“正如大人所猜测的,除了那两位外,府中陆陆续续几次宴席,都请了不少适龄女子,大概是为了您的婚事着想。”他说着话时,是背着沉九说的。
那模样似乎是生怕被沉九给听了去。
贾珠也懒得告诉他沉九的听力绝非常人。
“还有呢?”
“林姑爷的身体好好坏坏,似乎有可能被调回京城。”郎秋道,“其他的,倒是没出什么事情,都是些琐事。”
“琐事也无所谓,说来听听。”
郎秋便只能继续说下去,从几个丫鬟的吵架,再到宝玉身边的袭人是王夫人打算给宝玉的通房,从大房的争吵再到迎春的婚事,郎秋这一手功夫却是不错,将家里头的事情都翻了个底朝天。
贾珠时不时颔首,手中捏着一卷书在看。
“……然后,出城的时候,我遇上了朔方先生,他说……”
“你遇到了朔方先生?”贾珠挑眉,第一次抬头看向郎秋。
郎秋说得口干舌燥,总算得到贾珠的反应,表情更加夸张了些,连连点头,“朔方先生说是奉北静王的命令出城,我和他在城门口遇上,一起出来的。不过还没到县外,就分开了。”
贾珠颔首,对郎秋说道:“你一路来回,怕是累了,先去休息吧。”
郎秋摇了摇头,“大人,我不累。哦对了,离开京城前,我和许畅碰了面,他说已经有了眉目,过几天就回来。”
贾珠笑着说道:“行了,我知道了。还不快滚去休息,管你累不累,再不去,我就让沉九压着你去了。”
他这话说完,门外的沉九适时看了过来。
郎秋嘀咕着:“小的怎么觉得,沉九像是听到了?”
贾珠平静地说道:“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听到了。”
郎秋:!
沉九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郎秋,我的耳朵,还是挺灵敏的。”
郎秋同手同脚地出去了。
贾珠闷闷一笑,低头往下看。
…
炎炎夏日,蝉鸣不断。
躁意顺着街头巷尾四处乱钻,挖得人心烦意乱。
贾珠清晨起来,出去外面寻觅早点时,刚支起摊子的小老头便忙朝着他招手,“知县大人,今日可有最新鲜的馅儿。”
贾珠笑了,带着人走了过去,“老刘,你的腿好了吗?这才几日,就出来摆摊了?”
刘老头笑眯眯地说道:“好了,好了,要不是大人,我的腿可没那么快好。”
他招呼着贾珠一行人坐下。
贾珠身边总是会带着好几个人,呼啦啦坐下,一桌半就没了。
他不在意什么规矩,也喜欢出没在这些小摊小贩边上,这样的地方可没有什么包间,而且就在街边,他坐下吃饭时,也总让侍从跟着一同坐下拼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