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赵衍念着这句,目光澄澈,豁然开朗。
只要路是对的,何惧再走一次?
嫣儿说得对,这次不能再靠着热血行事,而要学会蛰伏、学会借势。而整个朝局中刚正不阿,能与士族抗衡的,恐怕只有闻人家……
不,闻人蔺太过危险,又是父皇心心念念的驸马人选。
不能殃及嫣儿,还是再观察些时日,先去明德馆见见当年旧友。
“孤打算出宫一趟。”赵衍道。
赵嫣懒腰也顾不得抻了,双眸锃亮:“能带我一起吗?”
赵衍想了想,歉声温和道:“恐怕不能。时机尚未成熟,哥哥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弄出大动静,故而需瞒着众人。”
赵嫣有些诧异:“偷溜出宫?”
赵衍大概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不顾礼节的事,腼腆地笑笑:“是。孤乃迫不得己而为之,嫣儿是好孩子,不可学哥哥这般。只是崇文殿日日有讲学,只能称病缺席几日……”
赵嫣扬了扬眉梢,翘起唇线:好啊,赵衍也学会做“坏事”啦,真是稀奇!
这些不安分的事,她可太喜欢了!
“这倒也简单。”
赵嫣眼眸一转,指了指自己道,“我扮成你的样子,坐在崇文殿读书便是。”
扮成……他的样子?
赵衍蓦地想起了前年做的那个怪梦,嫣儿在他死后扮成他的样子坐镇东宫,却落入肃王掌心……
“你若称病,太医院会诊,定然是瞒不过母后与父皇的。我与你长得相似,大臣时常错认,顶替你绝不会露出破绽。”
见赵衍似乎还有些顾忌,赵嫣的眼眸越发明亮,像是流转着璀璨的小星河,“何况兄长每日去崇文殿学习经世治国,我却只能呆在坤宁宫,看些气得我肝疼的《烈女传》《贤女集》,好生无趣。我也想去崇文殿,听听兄长所读的圣贤有何不一样。”
她眼底的渴求都快溢出眼眶,赵衍一向宠爱妹妹,到底拗不过这句脆生生的“兄长”,只好笑叹应允。
好在翌日的文课,是文太师负责。
这位太子太师目力不佳,授课时一水晶叆叇贴着书页,才能勉强辨清文字,想来不会认出嫣儿的真身。
至于负责武课的则有好几位老师,明日午后应该是轮到闻人大将军传授兵法。大将军授课有个习惯,研究兵书时不太喜欢抬头,以嫣儿的资质蒙混过去并不难……
只是欺瞒两位恩师,终归是心有不安。
赵衍于心中默念一声“得罪”,将明日所需的功课一一备好,再三叮嘱赵嫣要保护好自己,即便被看出马脚也不要慌乱,等他回来处理……
准备齐全,这才放她回坤宁宫去。
定远侯府。
闻人苍从宫中归来,一手抱着刚周岁的儿子,一手抚了抚妻子容扶月姣好的面容,大步朝后院行去。
一袭文武袖暗袍的俊美青年长身而立,正在擦拭手中那张七石力的乌漆大弓,眼睫似垂非垂,落下一片清冷的阴翳。
闻人苍久经沙场,仍是看不透三弟身上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慑人气息,这股气息随着三弟年纪的增长而显得越发浑厚深沉,那种感觉……像是温润的外壳下包裹着一个极具破坏欲的灵魂。
闻人苍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道:“阿蔺,我与父亲有急事要去一趟军营,这几日太子的武课,你代一下。”
青年眼也未抬,轻沉道:“我只管射艺一课。”
闻人苍道:“我知道,但二弟轻浮,我不放心他代课。”
青年专心致志擦拭良弓,没再说什么。
闻人苍抬手按了按三弟的肩,说了句“辛苦你了”,便转身离去。
闻人蔺利落弯弓搭箭,松弦,箭矢划破战栗的空气。霎时草靶破碎迸飞,箭矢入墙三寸,蛛网纹顺着石墙迅速蔓延,尾羽犹嗡嗡颤动不止。
教太子么,没什么意思。
……
翌日清晨,东宫。
赵嫣穿上兄长的衣裳,以玉冠束起男髻,与赵衍面对面站立,抬手摸着眼尾点画的那颗细小泪痣,问道:“像吗?”
连影子阿行都诧异地惊叹:“太像了!简直像是太子殿下照镜子似的!仇醉,你看看,长风殿下扮起少年来,是否与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仇醉总是游离于人群之外,长手长脚蹲在阶前半晌,方皱了皱鹰钩鼻,沙哑咕哝道:“味道,不一样。”
野兽对于人的气息果然格外敏感些,阿行笑道:“让你辨别样貌,谁问气味了?再说了,我怎么闻不到。”
赵嫣倒是对自己的样貌很满意,很快进入身份之中,学着赵衍的模样慢吞吞温声道:“孤走了。”
而后按捺着飞扬的漂亮眉眼,迈出了大殿。
“保护好嫣儿。”
赵衍温声叮嘱阿行,说话间已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装成出宫采办的内侍,朝仇醉道,“我们也走吧。”
崇文殿。
文太师老眼昏花,果然没有认出赵嫣……
就是讲的那些东西实在过于枯燥死板,还不如赵衍平日里讲解的那些经论有趣。
赵嫣大失所望。
好不容易捱过文课,赵嫣吃了些御膳房专供的咸口酪浆与点心果腹,问一旁服侍的阿行道:“下堂课,上什么来着?”
阿行沏茶,回道:“回殿下,是定远侯的兵法课。”
定远侯,是闻人晋平战胜归来后受封的爵位称号。
闻人晋平啊……应该问题不大。
武将的心没这么细,前年她在毬场撞见闻人苍和闻人慕他们,不就将她错认成太子了么?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轻而沉稳的脚步声,阴影侵袭。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赵嫣咬着半块蟹黄酥,转过头,猝不及防撞见了闻人蔺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
倒霉!
倒霉倒霉!
怎么是他,偏偏是他!
莫名其妙的驸马人选,还有宫门下那场骇破人胆的杖刑……赵嫣一口蟹黄酥险些噎住,忙不迭端起一旁的茶水一饮而尽,将堵在胸口的那团气生生咽下。
闻人蔺气定神闲,欠身行了个礼:“定远侯有军中急事处理,这两日暂由臣代将兵法。敢问太子,老爷子……”
优雅低沉的男音微妙一顿,不着痕迹改口,“父亲昨日教到哪一篇来了?”
还好临行前赵衍交代过,赵嫣不敢抬头,压着嗓子回答:“《三略》中的上略。”
闻人蔺不置可否,也没去坐中央那把冷硬的太师椅,而是自己拖了张圈椅过来,按着扶手坐下,慢悠悠开口道:“太子的功课,可都做了?”
这个闻人蔺不好惹,一双眼睛就像是摄魂夺魄的妖孽般,总看得人心里发憷。
赵嫣心虚点头,从一旁的书摞下取出赵衍早写好的兵法策论,递给一旁的侍墨内侍。
内侍刚想接过,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先一步伸来,握住了策论的另一端。
赵嫣一怔,立刻松手,交握在膝上的指尖悄悄捏了捏下裳。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极淡的,熟悉而陌生的微甜气息。
披着人皮的野兽嘛,总是对气味格外敏感些。
闻人蔺垂目,看着“小太子”微微抖动的纤长眼睫,又看了看她嘴角沾染的一点蟹黄酥粉末。
他将手中的策论置于案几上,却不急于拆看,漆色的眸渐渐晕开些许莫测的浅笑,像是发现了一桩极其有趣的谜题。
“殿下苦学半日,定然腹中饥渴。”他忽而道。
赵嫣有些莫名地抬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只得扯出温和的假笑:“尚好,孤也不是很……”
话未说完,就见男人颀长如玉的食中二指,将剩下的那碟蜜豆糕慢慢推至赵嫣的面前。
“……饿。”她艰难将剩下的一字补完。
“殿下在臣面前不必客气,吃饱了方有力气切磋兵法奥义。”
见赵嫣不动,闻人蔺屈指抵着额角轻问,“殿下为何不吃?”
赵嫣不爱吃甜腻的东西。
嗜甜如命的,是太子赵衍。
她咽了咽嗓子,刚想说句“孤不饿”,就见闻人蔺露出微微恍然的神情:“险些忘了,太子殿下嗜糖,定是觉着不够甜,没胃口。”
说话间,他体贴地端起一旁的桂花蜜,在赵嫣愕然的目光中缓缓倾泻,使得淡琥珀金的桂花蜜丝丝缕缕流淌在原本就极甜的蜜豆糕上。
令人牙疼的份量。
“请用。”
闻人蔺那碟桂花蜜浸泡的蜜豆糕重新推至赵嫣面前,好整以暇打量她,眼底笑意更浓。
赵嫣:“……”
赵衍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