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廊庑,吹起檐下悬挂着的莲花风灯在两人头顶悠悠地打转。
光影陆离下,少年垂下羽睫,语声平淡:“好。”
李羡鱼展眉:“那便就这样定下了。”
“你是第一日来宫里,许多地方都不熟悉。这样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在路上还能与你讲讲宫里的一些规矩。”
她转过身,步履轻盈地往殿前走。
“其实披香殿里的规矩并不算重。卯时起,亥时歇,需要值夜的时候也并不多。份内的事做完了,便可以回到自己的配房里歇息。每月食银三两,米三斗,公费制钱七百。吃穿都是现成的,不用另花银子的。”
“如今殿内的宫人并不算多,各处的配房大多空着。你若是喜欢哪一间,便可以直接住进去。原是两人一间的,可你若是不习惯与旁人同住,独自一间也是无妨的。”
“配房里有浴桶可以沐浴,我待会再让月见选几套干净的衣裳送来,你先穿着,等明日里去影卫署上完名,再换他们的服制不迟——”
回到自己的披香殿里,李羡鱼便将殿外谨言慎行的规矩忘到了一旁,想到什么,便也说起什么。不知不觉间,倒也说了这许多。
而临渊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处,只沉默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她。
直至她止住了话茬,临渊方淡淡应道:“好。”
月见远远瞧着,悄悄拿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竹瓷,咬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呢。”
“岂止是不好相与。”竹瓷想起白日里的事来,语声有些发抖:“你可知道,方才在宫外……”
她语声方起,却陡然对上少年寒凉的视线。
隔着深浓夜色,一直沉默着跟在李羡鱼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转首看来。
他的眼眸浓黑,眸光却锐利如出鞘的白刃,寒意涔涔,锋锐迫人。
只是短暂的一眼,竹瓷的脸色便已白透。
她本就胆小,此刻更是立时缩到月见的身后去,抓着她的衣袖瑟瑟发抖,再不敢吱声。
*
李羡鱼从宫娥处取了盏莲花风灯,带着临渊走到西偏殿里,宫人们居住的地方。
她站在偏殿中央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将三面最好的配房指给他看。
“这里离小厨房近,每日用膳最是方便。”
“这里离水房近,每日里去取水,来回都不用花上一炷香的功夫。”
“这里离库房近,若是从里头领了一大堆东西,不用走太远,几步便到自己的住处。”
临渊的视线,却落在西偏殿对侧,另一座寂静的偏殿中。
他问:“那里可有配房?”
李羡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有……”她的羽睫轻扇了扇,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迟疑:“不过东偏殿里,一般是不让住人的。”
临渊没有为难她。
只略一颔首,便重新往前走去。
他顺着廊庑走到尽头,终于看见,朱红色的宫墙下,一间配房隐在树影深处。
许是过于偏僻的缘故,周遭寂静,了无人声。
“这间便好。”他道。
“有点太偏僻了些。不过,你喜欢便好。”李羡鱼弯眉,抬手推开了槅扇。
宫人们所居住的配房并不大,里头的摆设也简单。
外间不过一桌两椅,一个看起来半新不旧的橱柜。
一道隔断后的内间则是素日里宫人们起居的地方,放着木榻,浴桶等等物件。
李羡鱼略微转了一圈,忖了忖道:“可能有些简陋。”
“你若是还缺些什么,我便让月见去库房里找找。”
“这样便好。”临渊出言拒绝。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对他而言,如今的摆设已经足够,甚至,还有些多余。
许是在明月夜中养成的本能,他并不习惯在物件繁杂的地方入眠。
毕竟每一件杂物后,都能藏一个致命的杀机。
李羡鱼只当是他不好开口,于是轻眨了眨眼:“那我先回寝殿了。你若是住着住着,觉得要添置什么了,直接与月见她们说便好。”
临渊道:“好。”
李羡鱼便不再叨扰他,退出了配房,独自顺着来时的路,往自己的寝殿里走。
一路上,丹桂飘香,夜风清凉。
李羡鱼有些入神地想着白日的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这样的惊心动魄,是她往日里在宫里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从未想到的。
但是其中,最奇特的一件事,还是她竟然真的从宫外带了个陌生少年回来。
现在就住在身后的配房里。
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极新奇。
简直像是秋夜里,荒诞的梦境。
*
李羡鱼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正是戌时。
小厨房里炊烟已歇,月见也提着只红木食盒回来,正准备为她布菜。
“月见?”李羡鱼回过神来,微微一愣:“怎么是你过来。”
“我记得今日是竹瓷当值。怎么却不见她?”
月见将手里的食盒放在长案上:“原本是竹瓷当值的。可她方才脸色一直不大好,想是出去的时候,被风扑着了。奴婢便和她换了值,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李羡鱼有些担忧:“记得让小厨房里熬些姜汤给她送去,要熬得浓浓的,热腾腾地喝下去。可千万别染上风寒才好。”
与她最相熟的顾太医数日前返家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而太医院里其余的太医们大多眼高于顶,是见人下碟的主。
上月里殿内的小顺子病了,月见去请了三四回,可一听说是给下人诊治,都推脱不来,最后还是塞了银子,才勉强开了点药过来。
也亏得小顺子命大,才熬了过来。
月见连连点头:“奴婢省得。”
李羡鱼又问道:“对了,让你送过去的衣裳与伤药,可送到临渊手上了?”
月见道:“奴婢倒是送过去了。不过他没给奴婢开门。奴婢便放在屋外的坐楣上了。”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
“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正好小厨房里的晚膳也快做好了。我一道给他送去。”
*
临渊的配房选得偏僻,李羡鱼顺着游廊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他的住处。
“临渊。”
李羡鱼提着食盒走上前去,伸手轻叩了叩槅扇。
房内传来少年淡漠的语声:“什么事?”
李羡鱼答道:“小厨房的晚膳做好了,我顺道替你送来。”
她的语声轻快:“今日的晚膳果然格外丰盛。有小厨房里最拿手的八宝鸭子,新蒸好的番薯饭与枫露茶。”
“多谢。”临渊的语声隔门传来,愈显疏离:“公主放在门外即可。”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临渊,你也不给我开门吗?”
原本她以为,临渊只是不认识月见,这才不给她开门的。
没曾想,现在她也与月见一样,被临渊拒在门外。
室内静默了一瞬,临渊并未立时作答。
李羡鱼想了想,仍是轻声确认了一次。
“临渊,你真的不能给我开门吗?”
要是门内的少年出言拒绝,她便打算与月见一样,将东西放在坐楣上,自己回宫去了。
只是这次,话音未落,紧闭的槅扇便在她眼前打开。
李羡鱼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室内并未掌灯,光线略有些昏暗。
临渊立在槅扇的阴影里,眸色淡淡。
“公主。”
他平静道。
“临渊,我给你送晚膳来。”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将手中的食盒递与他。
临渊伸手接过。
一递一接间,半掩的槅扇彻底敞开。
李羡鱼看清了室内的情形。
少年赤足立在晦暗的斗室内。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玄色武袍。衣襟尚未系好,半湿的墨发随意拢在肩侧,透明水珠顺着发尾滚滚而落,在锁骨上积起一泊小川。
银白月色穿帘入室,照在少年线条明晰的坚实胸膛上,泠泠一层霜色。
秋夜清寒,他身上的热气蓬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