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00
空气中有了丝细微的冷意。
陈之夏敲完最后一行字,确认无误后,点击发送。
如此,紧绷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松缓,她身体向下沉,把自己整个人深深埋入身后的椅背。
阖上了眼。
北京今日气温骤降,夜色低垂,一片雪雾飘摇,缀着灯火星点。
四面巨型玻璃环绕,像是透明的鱼缸四壁,映出她一张素白安静的侧脸与办公椅中孑然纤薄的身影,如同只身置于湿冷的海底。
手机在桌上震了七八个来回,久无人理会。在这寂静的空旷中完整循环过一整遍后,第二遍紧接着响起。
中央空调不知何时自动关了,热气散尽。
陈之夏人还倦乏,一瞬从工作中彻底虚脱,浑身都没太多力气。
但她终究没了困意,同泛着冷蓝色的屏幕大眼瞪小眼了会儿,便从座位起了身,拿起大衣外套和震动不休的手机,离开了这里。
驶出停车场,手机又响。
雪大不少,铺天弥散。车内温度逐渐攀升,与整座城市一齐在凌晨5点缓慢地苏醒。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张沫一副对她了如指掌的口气,“你这是又通宵了?才从公司出来?”
“你呢,是醒了,还是也没睡?”陈之夏反笑着问,嗓音清莹,如一把细雪,“这会儿给我打电话。”
……昨天出了那么大事,谁还睡得着啊。
张沫心底嘀咕着,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我这不是也睡不着么,翻来覆去的,看你工作号还在线,心想给你打个电话关心关心——怎么样?事儿解决如何了。”
陈之夏沉吟,“嗯……还不知道。”
张沫清醒了点:“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吧,”她轻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是,你这一晚上没回去就考虑了这么个结果啊,”张沫噎了噎气,打心眼儿里为她打抱不平,“是,这项目是你牵头的不错,但又不是在你手里弄砸的,该谁担责就谁担责去呀?你要不好说,那今天上班了我去找boss——”
“算了吧。”
陈之夏笑道。
张沫简直要尖叫了:“那如果因为这事儿你工作丢了怎么办——这么大的项目?”
“那就去别的地方好了。”
正好。
她也不是很喜欢北京的冬天。
“……”
张沫说不出话了。
“怎么,你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陈之夏丝毫没把张沫的紧张放心上,不忘打趣,“我要被开除了?”
“当然没有,”张沫严肃地说,“你瞎想什么。”
“这样啊。”她好像还有点遗憾。
定位到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就在不远。
蓝白色招牌雾蒙蒙的,险些错过。
上一顿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胃里隐隐发着虚,陈之夏便缓下车速,及时地变了道,淡淡地说:“我又给他们PM发了邮件,还没回我。具体等上班了再说吧。”
“你还真准备负责到底了?”
陈之夏笑:“这不是不该做的也做了吗。”
张沫叹气:“都这个点了,我看你不如直接请一天假在家里休息休息,熬这么一晚上给人收拾烂摊子,能受得了么。”
“没事,我回去睡会儿。”
“你可真行!成天忙成这样,还有空和男朋友约会吗?”张沫气呼呼的,嘟哝着不管她了,就准备挂电话,“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我也补觉去了。你赶紧回家休息吧。”
屏幕熄灭,归于安静。只剩风雪。
陈之夏把手机调至驾驶模式,语音助手冷静的机械音为她播报,暂时还未收到新的邮件回复。
从昨天到现在,她极力表现出轻松与坦然,但不得不说,心底仍有些惴惴难安。
前方一辆重型越野霸占了大半道路和视野,路途湿滑,陈之夏倒不着急,不疾不徐地在后面跟了它一段儿。
凌晨的街道人迹稀少,一路上却停的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泊车的空当儿,她便开了过去。
停稳了,准备推门下去。
手机蓦地传来“叮——”的一声。
“您有新的邮件消息,请注意查收。”
陈之夏愣了愣,重新拉上车门,坐回驾驶座,几乎连标题都没看就点了进去。
信号不大好,邮箱界面焦灼地转着圈儿。
她也有点儿焦躁,背靠在椅背,手指不耐地敲打着方向盘,另一手都摸到了口袋里的烟盒儿。
下意识地一抬眼,隔着雪幕,瞧见那辆黑色越野恰恰在她不远停下。
有人下车。
只是无比不经意的一眼,陈之夏的思绪却紧跟着飘忽了一瞬,视线凝滞。
骤然一场初雪铺天盖地,洋洋洒洒。落不到尽头的白。
那道笔挺的黑便异常扎眼。
身形高颀的男人长腿一迈下了车,着一件夹克上衣、黑色工装裤,裤边儿扎在皮靴里,显得双腿修长。
一片纷纷扬扬之下,整个人落括又高挑。
凌晨的雪夜,街灯昏沉。
他侧脸的轮廓凌厉分明,眉目矜傲深邃,削薄轻抿的唇之间咬了支没点的烟,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女士行李箱,放在了脚边。
还在同谁通着电话,他一手落在口袋,两腿微微交叠着,摸出打火机,就势脊背下沉,慵懒地半倚住了车门。
他的副驾有女人下来。
女人径直来到他身前,轻轻地拂去他肩头的雪,手随意地勾住他后颈,顺手接过了他的打火机,为他点烟。
他便垂了垂眸,唇上的烟去迎那道在雪中明灭的火光。
雪花混着冷雾散落,燃起一抹摇摇欲坠的红。
他一只手懒懒支在她行李箱的把手,袖口下一截儿漂亮且骨节分明的手腕儿,手指、腕骨都好似沾了这雪色。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近乎剔透。
就好似这么虚虚地拢着身前的女人。他们几近咫尺。
青白色烟气飞腾,他的眉目轮廓半明半昧,如这夜色之下的暗潮。
雪一触到他,好似就要粉身碎骨,悉数焚为乌有。
明明是别人在等他,他却偏生有种置身事外的漫不经心。
邮件终于加载进去。
不等陈之夏回神,驾驶模式下的语音助手便用那十万分机械生硬、却仍要故作清甜温馨的嗓音,开始智能地读报起了信件的内容:
“……陈之夏,这是第9年对你的生日祝福。”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是2022年11月22日。不祝我生日快乐,但祝你生日快乐。”
“江……”
还没听完,陈之夏就把邮箱的后台清退了。
机械女音戛然而止。
她余悸未了。
漫天大雪在车窗玻璃上飞速流动,车厢像一只密不透气的铁皮匣子,空调关了,方向盘的皮质触感渗着透骨的冷。
转向灯不断闪烁,还停留在方才的余悸之中,后方来了车,以为她要从停车位出来,飘起一声鸣笛悠长。
陈之夏这下倏然惊醒,终究从那个方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她重新发动了车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平稳地从才停进去没多久的车位再次开了出来。
要一直向前驶过这条单行道才能回头。
于是。
他离她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大雪无休无止,近到能看到霓虹光影未熄,滑过他的侧脸、眉眼。
他的鼻梁,唇锋的弧度。
抽烟时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上扬的下颌,嶙峋的喉结。
雪落在他眼睫,他的神情倦淡,嘴角虚虚地勾着,一双眼睛黢黑深沉。
这些全部,都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开车窗,却仿佛能听到他们细碎亲昵的笑谈,他的低沉嗓音好似也对她重复着邮件中的内容。
“祝你生日快乐。”
直到转弯拐入马路,匿入车流,景色与雪幕在车身两侧不断地移动、追随、更替,他也在玻璃上逐渐变得透明。
他们越来越远。
她好像才能呼吸。
城市上方一团灰雾茫茫,天边的云像死去的海。
的确。
时至今日,她都不怎么喜欢北京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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