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央二话不说,上来便是一脚踹在那军官胸口,军官登时仰倒在地,痛苦地蜷起身子,又不敢叫苦:“将、将军……”
张央指着满地的深坑,怒发冲冠:“你怎么探的路?地上这么多坑,看不见吗?!”
那军官无法狡辩。当时在山路的开头横倒了很多树木和土堆,他以为那些便是郁州军设下的路障,因此将树木搬开,土堆铲走,他便以为已经清完路障了。至于这些坑,他实际是看到了的,但这些不大也不深的坑,行人想要通过轻而易举,他便没太当回事。谁能想到,车一来,便被陷住了……
“张将军!”后方又冲过来一名慌张的探子,向张央汇报最新军情,“大事不好,郁州军正在向我们逼近,已快到山谷口了!”
张央倒吸一口冷气。当看到这些沦陷的车马时,他便意识到这很可能是郁州军设下的陷阱!他当时还抱着一些侥幸的心理,可惜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快传令后方备战!”张央下令。同时又命令中间这些正在推车的士兵,“赶紧推啊!”
在宽阔的平原上,阵型想怎么摆开都不难,可在起伏狭窄的山道里,任何阵型的调度都变得很困难。最初布阵时,张央将战斗力强的兵马分成头尾两部分,保护中间的辎重队。现在他想将前方的战力调回后方作战,或者替换已经推车推得精疲力竭辎重兵,都无法做到,因为那只会使本就拥挤的山路变得更加混乱,军队彻底失去秩序。
很快,郁州军就到了。即使是从三里地外赶来,可轻装简行的他们速度比困在丘陵地的碻磝军快了太多。
后方传来喊杀声、惨叫声,是郁州军开始撕咬他们的尾巴。
这些声音太令人慌乱了,许多碻磝军支撑不住,抛下了车马开始逃窜。即使在强大的压力下,士卒们从乱坑中推出了几辆车,仍然无法改善道路被堵的情况。
郁州军甚至不慌不忙地爬上了两侧的山坡,开始从高处向他们射箭。
“张将军,赶紧弃车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亲兵焦急地劝说张央。现在放弃这些辎重逃跑是他们唯一的办法了。若不然,军队很快会彻底失控。到时候非但辎重保不住,损兵折将将难以计数!
张央两眼通红,心里恨极了,却又毫无办法。原本奇袭历城是多么漂亮的一场胜仗!他以极小的损失拿下了一座城,即使守不住城,也往齐国的脸上狠狠糊了个巴掌,还运走了他们一城的物资!
如果放弃这些,他就变成空着手来,空着手走,彻底白忙活一场了……
但正如亲兵所言,放弃是他唯一的选择。他甚至没办法只从车上卸下一部分物资丢在路边,使车辆变得轻便,因为那会挡住后方队伍的路。
“唔!”随着一声闷声,又一名士卒中箭倒地了,
“……放弃辎重,撤!”张央不得已做出了决断。
他的这条命令令周遭的士卒们全都松了口气。
“放弃辎重,撤!”
“放弃辎重,撤!”
“……”
传令兵高声复诵着将军的指令,很快,这条命令就传遍了全军。
碻磝兵们如蒙大赦,立刻抛弃所有的车马,向前方奔走。没了身外之物的负担,拥堵的山路瞬间变得畅通。
……
“刺史,他们已放弃车马,开始全面撤退了。”消息很快传回了负责指挥的梁阑玉耳中。
“好。追着他们再咬几口,快出山就不用追了。”梁阑玉没有打算赶尽杀绝,也不太可能赶尽杀绝。一旦出了山路,碻磝军就有能力迅速组织展开反击,她没必要和他们硬磕。城池收回来了,东西也留下了,剩下的残兵败将就让他们走吧。
“是。”传令兵匆忙地在战场中不断穿梭。
这场仗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碻磝军败走丘陵地,头也不回地赶回自家驻地去了,并没有再杀个回马枪。
郁州军确定形势已经安全,开始将山路上被遗弃的辎重和牲畜往回搬,并将战亡的尸首搬出清点。
这一仗郁州军死伤只有个位数,而碻磝军抛下的尸首却有上百具,竟比他们攻城那日的伤亡还要惨重!还有十几个跑得慢的碻磝兵,被抓回做了俘虏。
获得了大胜的郁州士卒们喜气洋洋,在丘陵地外重新集结。
梁阑玉看着整齐的军队,亦心情舒畅。这是她出任郁州后打得第一场仗,赢得非常漂亮!
她下令道:“进城吧。”
……
黄昏余晖,在城外的旷野与远处的山丘上投下一片暖光。
历城的城墙上,数人聚集在一起,整齐地扒着城墙往外看。他们是历城中最后幸存的一批人。
半个多月前,北寇袭城时,城中来得及跑的人都逃跑了,来不及跑的,在军队进城后被屠戮了大半,只留下一些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孩子及女人,为军队做苦役和奴隶。三天前,听说了郁州军准备断后路的事,碻磝军决定撤退,又在城中杀戮了一波。
如今,清冷的城池里就只剩他们这几个孤苦伶仃的人了。
突然,一个眼睛最尖的少女浑身一颤,尖叫道:“回来了!”
众人连忙睁大眼睛往远处看。
前几天他们就听说了郁州军到达的事,可郁州军没有来攻城,而是去山地堵路。于是当北寇出城后,他们满心期望着郁州军能在城外给北寇一个迎头痛击,报他们这些时日受劫掠、受凌|辱之仇!
然而当北寇全部离开,他们登上城楼,看到的却是郁州军撤走,北寇顺利进山的场面,这令他们痛心疾首。
就在人们心灰意冷,准备各寻生路之际,郁州军竟然又杀了回来!
最激烈的战事是在丘陵地带里发生的,山丘阻碍了他们的视野,他们没能看见战局。于是一整个下午,人们就这样趴在城头上心焦地等待着。
当听到女孩的叫声,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睁大眼睛往西北方瞧。果不其然,有一支上千人的大军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军队的旗帜上写的字是——梁!
“是郁州军!!郁州军回来了!!”
已经眼花的老妇人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孙女:“三娘,你看清楚了么?真是郁州军?”
“是!祖母,是郁州军!”女孩虽不认得字,但郁州军与北寇的军旗、军服颜色都不同,她分辨得出。
过了一会儿,当军队稍稍驶近,女孩又叫了起来:“他们把车都抢回来了!”
众人又是一惊。
北寇离开前,把城中及城外方圆五里能抢的财物全都抢了,甚至连府库里的种子都带走了,一粒米都没留下。如今城中幸存的人们虽苟全了性命,却根本不知去哪里寻找食物。已经没力气出走的人们本以为自己很快要饿死在这里,却不料。郁州军将财物和粮食也都带了回来。
由于要运送车马,大军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夕阳迅速沉入地平线,当天地间只剩最后一缕余光时,郁州军终于到达城下。
城楼上的一名老者忽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颤声道:“四郎?!”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队伍中的一名男子却似心有灵犀般抬头,两人视线相撞,那男子惊道:“舅舅?!”
此番梁阑玉将从历城逃到郁州的两百多军民也都带了回来。在方才的作战中,她将历城军编入先锋的位置。这些心头憋着气的历城军在良好的指挥下发挥出了极大的威力,那百余具北寇的尸身大多都是倒在他们的刀兵下。
“姑母!”
有更多人认出了自己的亲戚,城楼上的人们连忙下楼,与自家亲戚团聚。亦有许多找不到亲人的扒着乡亲焦急地询问,当听到令人伤心的答案后,人们放声大哭。
梁阑玉走在队伍的后方。当她靠近城门时,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梁刺史来了”,停在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
有人景仰地看着她,有人哽咽着向她磕头,感谢她为他们夺回了城池,找回了亲人。
梁阑玉原本也正为打了胜仗而高兴,可目光与这些历城军民相接,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战争是残酷的。而乱世中最大的悲哀,便是唯有以战止战。不将所有敌人打穿了,打透了,打服了,战争就难以彻底画上休止符。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吩咐跟随她出征的韩卫:“韩军主,你去把历城人都安置好。他们应该都饿了很久了。今晚煮小米粥,让所有人都吃饱。”
“是,刺史。”韩卫答应。
军队开始忙碌,有负责安置难民的,有运送、清点物资的,有做饭的,有扎营的。
梁阑玉带了几个亲兵来到历城的官府。她想进去看看官府中是否还存留了任何文书,或者有没有还活着的官吏。当她走近大门,地上的一卷竹简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将竹简捡起展开。这是一卷记录着农户名字、日期、农具种类、牲畜数量的文书,应该是百姓向官府借贷时的登记。她看了眼日期,发现这些东西还没有借出去。有些或许永远也借不出去了……
梁阑玉用袖子擦了擦竹简上沾的的土灰和血迹,将它揣进怀里,继续往里面走去。
……
……
“军情急报!”官道上,又一批快马飞驰而来。
自从历城沦陷,建康的守卫们已经习惯了频繁的军情急报。他们熟门熟路地检查完令牌,迅速放行,目送快马往宫城内驰去。
半个时辰后,内朝的重臣们再次被紧急召入宫中。
云秦坐在上首,将手中刚送到的文书递给身边的小黄门,示意黄门宣读。
“……郁州刺史率军北上……于三月二十五日夺回历城,斩敌百余首……牛三十七头、羊十八匹,黍三千八百石,稷八百石……”
堂下众臣越听越惊讶,不由互相对视、小声议论。
由于建康离历城的距离较远,收到消息总得慢几天。半个月前他们收到历城沦陷的消息后,还没争论出究竟应当如何应对,云秦就收到了梁阑玉的上书:她自请出兵,想要收复历城。
云秦思考过后,只给梁阑玉回了四个字:便宜行事。毕竟历城的情况朝廷一头雾水,没有人比身在郁州的梁阑玉更清楚情况,这时候理应放权给她。
然而朝中的大臣们却并不看好梁阑玉。她掌兵时间太短,能够迅速攻陷历城的,一定是北燕的精兵,战力不容小觑。且对方已经占据了城池之固,又做好了防备,以她郁州区区四千兵马,如何克敌?
就连梁羡都不看好梁阑玉。他担心女儿年纪太轻,好大喜功,他好不容易在朝中帮她挡下了潘亮及其党羽的明枪暗箭,梁阑玉却自己招惹麻烦!于是他还写了封加急信送往郁州,劝梁阑玉不宜轻举妄动。
可梁阑玉并没有理会父亲。她非但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服了城池,还以极小的代价将敌军的辎重全抢了回来!在座的官员大都是跟随先帝起兵立过军功的,他们对战争都不陌生,也都明白梁阑玉这一仗胜得有多漂亮!
有人甚至疑心梁阑玉谎报了军功,可梁羡在场,即便疑心,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小黄门念完历城的战况,云秦开口道:“除了军情外,梁刺史还给孤另上了一封奏报。她在此战中抓了十几名北寇俘虏,审出了北寇奇袭历城的意图。”
众人连忙睁大眼睛看向云秦。这些天来,他们都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感到迷茫。北寇袭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