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使节?这个遥远的称呼,勾起了崔朝的某些回忆。
离开长安十七载的玄奘法师能叫出他这个曾经的官职,想来是……
“法师去过阿赛班国?”
玄奘法师点头。
他是取得大乘经文返程的路上,听闻远僻的阿赛班国,有一位隐世高僧,这才又去了一趟。
阿塞班国国王听说他来自大唐,格外客气周到不说,最后送行还亲自送出城门,并道:“上回送的还是大唐的崔使节。”然后用颇为熟练的汉语,跟玄奘法师唠了好一会儿那位崔使节的姿仪。
玄奘法师本来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倒是今日一见,都不必问姓名,就觉得这位必然是阿赛班国王口中念叨的‘崔使节’了。
送下玄奘法师,姜沃也没有多待——初回长安,又带回了那么多经文,玄奘法师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因此她很快告辞。
倒是玄奘法师让她且留片刻,然后从车上无数的麻布包裹中,精准取出一个:“这是送给袁仙师的。”
姜沃替师父收下,这才与崔朝一齐告辞出来。
弘福寺门口,还等着许多慕名而来,一路跟随朝廷车马的僧人。
崔朝与姜沃上车驶出两条街后,才觉得人没有那么多了。
“太史令今日难得有空出宫,不如去看看新的房舍?已经快要修缮好了。”
姜沃曾经托崔朝帮她挑两处好地段的房舍买下来。
虽说她还是愿意住在宫里,跟媚娘住在一起,但该买的京城房产还是要置办下的。如今天下人口还未恢复,长安城的房舍还没有那么抢手,但随着贞观之治百姓安居,未来几十年,人口估计会迎来一个大的飞跃。
说来令人痛心,从隋末到唐初,人口锐减到四分之一——不是锐减‘了’四分之一,而是锐减‘到’四分之一,从八百多万户锐减到两百多万户。哪怕是贞观年间一直在修养生息,恢复元气,但依旧也才只恢复到三百多万户。[1]
从这次东征就可知了,皇帝虽说又是水陆并进,又是骑兵步兵的,看起来好似浩浩荡荡大军无数,但其实总共只动用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二凤皇帝是真不舍得,也是实在很难拿出隋炀帝百万大军东征的阵容。
十万兵力都是他好好算过的——别看大唐经常把周边国家加入‘唐灭xx国’系列,但其实每回动用的兵力都没有很多,走的是精兵和以战养战的路子。
实在是家底还没彻底养回来。
姜沃想了想遥远的辽东,才转头对崔朝道:“既然宅子还在修缮,那就等修好了再去看。”
“我倒是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姜沃回到宫里时,已是临近暮敲响的时辰。
因是盛夏,天光倒是还亮堂。
她走进院中,就见媚娘坐在窗边,借着天光在看书。
媚娘的神色很专注,都未注意到有人进院。
姜沃止步不动。
她见过媚娘最多的侧颜,就是这样认真看书的样子。
数年过去了。
媚娘是姜沃见过最有意志力的人:有多少人能够在深渊谷底,似乎八方都是绝路的情形下,永远坚持着一步步往前走呢?
然而,媚娘却是在未遇见太子前,就已经坚持了数年——读书、思考、永远没有停下过走路,更没有停下过抬着头去寻找向上攀爬,让自己走出这片绝境的藤蔓。
她胸中永远有一口不服输不绝望不认命的气。
崔朝问姜沃要不要去看房舍,姜沃摇头拒绝,难得白日有空出来——
媚娘真没注意到姜沃进门。
这里的管事,除了宫里派出来的两个老宦官,便是几个年老的尼姑——到了这感业寺,前程是甭想了,只能想着捞钱了。
不过媚娘此时并非如以往一般,在对着书里深奥晦涩之言思索,而是难得陷入了回忆。
很快就道:“来见我,对武才人来说,也是冒着‘风’而来吧。”
姜沃摇头:“不着急,反正也先不去住。只要姐姐还在掖庭,我当然也要住在掖庭。”
因为太子想见她,想与她谈心解压,她就得去,她需要维系住太子这种好感。
或许父皇会想起大哥当年激烈的反应,不会再那么直截了当手腕生硬的把人烧成灰。
崔朝含笑道:“我瞧今日太史令没有兴致进去,那就先在外面看看——以后若是想进去,随时可以。”
说是去看感业寺,其实马车只是停在外面没有进去,姜沃撩起帘子,从马车上望着感业寺深锁不开的寺门。
人一旦没了性命,就什么都没了。
怎么,难道武才人惹殿下不高兴了,再也不肯见了?
小山连忙领命,表示绝对干的利索。
他也动过这个念头。
但李治清楚,只要他提出此事,在父皇眼里,媚娘和称心就是一样的——有人狐媚太子,引得向来乖巧的太子犯错。
李治的手指上缠绕着披风的绦子,想起小山这句话。
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专门负责接收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嫔妃们。
李治一直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眉目鲜妍,带着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
韦贵妃,是再嫁之身入宫。
媚娘回忆过后,动了动低的有些酸楚的脖子,目光随意往外看去,就见姜沃站在门口似乎在发呆。
她赌赢了。
然后忍不住去偷偷觑太子的脸色。
平康柜坊,也是崔朝的产业。
靠近北地,哪怕是夏日,太阳落山后就会有些凉意。
“从前我做晋王时也罢,出入宫门都很随意,可如今我既然是东宫,盯着我的目光只会越来越多。”
其实,从几年前,明明见到晋王的背影,但她没有按照宫规退避,而是选择主动踏入兽苑那一刻起,她就进入了一场赌局。
李治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想问的话:“武才人可知韦贵妃入宫前之事?”
媚娘笑着将手帕收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姜沃脸颊的温度:“还是进来吧,外头热。”
媚娘心里很清楚,但她没有办法。
姜沃没有进门,而是走到窗前,伏在窗户上与媚娘说话。
当然,媚娘在他心里,与称心在当年大哥那里的地位不同。
媚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既然没去看房舍,难道只接玄奘法师,就花了一整日?”
偶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
媚娘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太子长日劳碌,若是再为……出门染了风寒,那还不如不见。”
崔朝坐在对面,慢慢与她说起感业寺:“这正门是一直不开的——这些年只开过一次,就是先帝的嫔妃入门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