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外祖父真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刘凌平日里根本和“狂妄”沾不上边,以这样的理由弹劾刘凌“窥伺皇位”,简直就是滑稽!
下了朝,刘祁忿忿地准备出宫,半路上却遇见了也正要出宫的外祖父方顺德,想了想,刘祁破天荒地没有选择避嫌,而是径直在宫外的驻马处里牵了自己的马,又叫庄扬波先去礼部等着,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方顺德的马车边。
“三弟被弹劾的事情,是不是有阿公的手笔?”刘祁终是没有忍住,靠着马车的窗边,低低的问着。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的车窗竹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方顺德的脸来。
他看着满脸不快的刘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阿公为何如此做?这样做除了让三弟声望更高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刘祁脸上的愤色更为凝重:“而且三弟素来并无野心,你们找了一群这样的生事之人大张旗鼓,说不得勾起他心中一丝侥幸,真要相争了!”
方顺德像是看着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殿下,不会今时今日,您还觉得三殿下温和无害吧?即使我们有从中推波助澜,可绝不是无事生非,之前确实在市井间早有了这样的传言。”
他看着刘祁愣住的表情,继续说道:“三殿下也许不想坐上那个位置,难保别人不想让他上去。如果是陛下呢?如果是其他人呢?更何况,今日我们试探一二,也原就不指望能将三殿下弹劾下去。”
刘祁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冷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埋下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二来,也是为了试探陛下对三殿下的信任有多深厚。”方顺德为难地摇了摇头:“如今看来,情况不妙啊……”
刘祁原还对方家满腹怨气,听到外祖父的话,顿时愣住。
“先不提这些,您是臣等的血脉亲人,臣等自然不会害您。倒是殿下,您母妃被幽禁在宫中这么长的日子,可有什么消息?臣和贱内十分关心娘娘的安危,只是不能入宫探望,实在是心有不安……”
他面带愁容的看向刘祁。
“殿下有没有……”
刘祁听到外祖父说起母亲的事情,羞惭的神色立刻爬了满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他去礼部行走之后,早上听政,下午在方家和方孝庭探讨些朝政问题,晚上又回礼部学习理政,已有许久没有关心后宫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父皇应允了他母妃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也可以让她颐养晚年,所以他便下意识的忘了母亲还在后宫中受尽委屈,却对自己的冤屈一言不发。
如今被外祖父关切的眼神一望,刘祁立刻想起自己在冷宫里的母亲,从脸烧到了脖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几乎是丢盔弃甲一般随便和方顺德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借口自己去礼部还有事,驾着马向内城疾奔而去了。
“还是嫩了点啊。”
方顺德收回脸上的愁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马车外的车夫回身询问。
“宜君一家今日回来,估摸着要下午才到。今日下朝下的早,索性驾出城去,出城相迎吧。”
方顺德的手指在车窗的窗沿上弹动了几下。
父亲既然希望他们兄弟和睦,他就多做一点,反正也无关痛痒,不过是些面子上的事情罢了。
想要一点点掌握自己的力量,还不能操之过急。
如今父亲还想着宜君能把公中和族中的资产一点点转出去,他得想法子趁机挪用一些到自己的手里,这个时候不能和宜君撕破脸皮。
就怕宜君把主意也打到刘祁身上……
罢了,左右也翻不到天上去。
“出发吧!”
“是!”
冬至过后没多久,东南战事就发生了新的变化,直搅得百姓人心惶惶,兵部人人唉声叹气,刘未即便是吃了秘药,乍闻得消息还是头痛地差点跳起来。
被封为“征南大将军”的苏武义,领了一万大军终于到了南方,命了传令官手持皇帝的虎符调遣各地将领率部来见,结果四道十二路兵马,零零散散应召而来的,人数不足三万。
人数不足三万也就算了,这应召来的三万地方乡兵,竟人人兵甲不齐,更有甚者,就是没有兵甲,而且还是步卒,穿着粗衣草鞋就进了军中,一进军营就嚷着要吃饭、要兵器、要甲胄,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操练。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来了,还拖家带口,这些像是流浪汉一般的士卒自己来当兵,还带了没人高的儿子、发落齿摇的双亲或是自家的婆娘一起当兵,口口声声称着这些都是入了军籍一直在军中效力的“编役”,也要一并带上,否则便不出征。
代朝的军制,除了边关上世代为兵将的世兵,大多采取的是募兵制,各地根据防务的需要募集士兵,统一有军中操练和指挥,闲时操练,忙时耕种,若有征召,立刻入军。
这样的好处是保证了农业生产,但士兵的素质就全看将领的水平。而且没有大战即使从军也不容易晋升,国家又承平已久,没多少人愿意当兵,情愿在家种田。
所以为了刺激男儿当兵,军中便有了种‘编役’,就是当兵后,当地军队可以征召一部分士卒的家属入军充当杂役,譬如厨子、马夫、传令官等等,没有粮饷,只管饭。
这原本是为了照顾士卒兼顾家庭的德政,可以让士卒安心在军中当兵,却渐渐成为了一种难以根除的陋习。
说到这种陋习,还跟军中普遍有吃空饷,拿空头的惯例有关。往往军中上报自己有三千人,能有两千个人就不错了,所以剩下那一千个人虚乌有的“名额”下面往往可以挂上一到两个‘编役’的名额。
军中但凡有些能力或是钱财的,都为家中的老弱病残觅了几个“编役”,或是挂了吃空饷的“人头”顺带再来个“编役”,如此一来,满营的那么多人在加满制的编役,就可能变成只有一半的兵丁,却有超过四倍的编役,满营都是老头老太太加光屁股小孩、体质柔弱的女人,也就不奇怪了。
像这种一打仗就拖家带口的,战斗力能强到哪去,可想而知。况且为了家小的安全,逃兵情况也非常严重,根本就是一战即溃。
苏武义年轻时是凉州名将,出身将门,从小受到的都是兵家的正统教育。成年后打了几次胜仗,又有家中余荫,很快就升入京中,成了禁军一名中郎将,也算是赫赫有名。
但他在行伍之中几乎混了半辈子,也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兵老虎”,所以当发现应虎符而来的都是明摆着谋取兵甲武器、占朝廷便宜的,立刻拿了几个想要看他笑话的地方将领来,拖出辕门外斩了,把人头挂在辕门上,想要杀鸡儆猴。
结果这一斩,顿时像是炸了营一般,不过是一夜之间,三万多来投效的士卒,竟跑了一大半。
苏武义得到消息后,命令看守营门的士卒和京中带来的禁卫军阻拦,却被“编役”们的屎盆子、烂菜、唾沫等物恶心的晕头转向,对方又人多势众,不但没有拦成,还在踩踏中被伤了近千人。
更可恨的是,这些“兵油子”子们走的时候还趁乱牵走了许多战马,搜刮了不少兵甲,等到苏武义第二天清点武备,差点没骂娘。
而那些剩下来的地方军,也不是就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是大多在地方上还有家累,不敢跟着一起跑,怕连累族中的。也有一部分想看苏武义的笑话,再趁机谋一些好处的。
苏武义虽然能打仗,在京中人缘也好,但京中为了在东南战事上打得漂亮,“以德服人”,所以挑选的这位宿将是个正人君子,君子遇见这样的事情,没气晕过去就已经是好事,更别说拿出什么手段来了。
还是随军过去的鸿胪寺典客魏乾帮着苏武义的几位副将收拢了残兵,清点了损失,又想法子安稳剩下来的地方将士,只是士气经此打击之后,一落千丈,恐怕没办法在短期内出兵剿灭叛逆。
而且那些“兵痞”和“编役”要真送去和蛮人作战,恐怕还不够蛮人下菜的,不经过操练,实在是用不得。
苏武义事后跟着魏乾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之前杀的那几个将领虽然不是什么大将,但他们手下的士卒全是同族同乡,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有姻亲之谊,苏武义为了敲山震虎杀了几个敲竹杠敲得最厉害的,结果这些人的同族同乡就不干了,加上苏武义也不像是个“识趣”的,发财的路也被堵了,所以剩下的人再煽动了其他人,一下子就跑了没影。
苏武义还肖想着去找,却被当地的官员苦笑着制止了。
但凡在当地募兵的士卒,往往一出事就逃回家里或乡中,这些人全靠军中“蒙荫”生活,一人当兵,全家不愁吃穿,举族包庇之下,不但帮着隐藏踪迹,有时候还会驱赶官差,不准他们捉拿逃兵。
南方人数比关中和江河流域要稀少的多,这些逃兵逃回山中或家乡,军中没有了足额的士卒,只能继续招募,于是这些人再改名换姓,重新出来当兵,如此反复,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根植逃兵问题,除非你想当光杆司令。
大军未到战乱之地就停住了,周围驻军的百姓又听到军营里有冲杀喊叫之声,第二天当地的医官都被派去了驻地,又有说军营里少了不少人,立刻就有各种流言蜚语传出,弄的人心惶惶。
可怜苏武义出师未捷先出了大乱,一纸奏疏把兵部那些建议当地征召兵丁的官员们骂了个遍,又请求皇帝从京中出动精兵,数量不用多,再来一万就行,足够他去“剿匪”的。
奏疏中,简直是字字泣血,就差没直接说地方上的将士都是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了。
刘未原本以为自己掌控天下兵马,坐拥数十万大军,如今一听苏武义所说地方上的士卒都是这样的,而且应召入伍连甲胄兵马都不齐整,当场就雷霆大怒,宣了兵部所有主事进宫。
也就无怪乎兵部最近人人唉声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