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嗤笑一声,说:“你看看如今内阁的这些,严瑞,周枕,还有你……那个不是他门下的学生?”
“茂广林逐渐成了寒门学子的恩师,他收拢这一批人,又保举他们入朝,就破了世家百余年来在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茂广林是在替先帝做事,一旦陈聪和潘振玉推翻了土地税收法,接下来先帝就会逐渐换掉权力中枢里的世家大族,最后我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先帝和茂广林又真的是彼此坦诚吗?茂广林手里握着这样一批人,足够他呼风唤雨,掌控朝堂风向。而先帝若用这一批寒门学子替代了世家子弟,谁又敢保证,这批寒门学子不会被野心催生成为新的权贵呢?
文沉觉得梁家人像是在养蛊,老虫死了,幼虫就成为未来的老虫。
梁长宁却觉得他无可救药,
“四月是匈铎草场破芽的季节,塞北束缚了你,于是我联合六部积压公务,粮仓空虚,国库干瘪,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一度增长,白日里朝廷上是俯首称臣,黑夜里的耳语全是抱怨,宫变的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要抓住!但是我带人从西宫门杀进去,国子监被屠戮干净,后妃被太后尽数绞死,我的人说没见到二皇子,我疑心他是否被带走,但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冷宫门口。”
冷宫就在西宫门旁,那是梁长风住的地方。他的疯娘死后,他常常一个人在水井边长坐。
文沉盯着梁长宁,轻声说:“我推开门,发现二皇子死了。”
梁长宁低下头,看见了文沉挤满皱纹的眼睛。
他笑得开怀,说:“没想到啊!我们都看错了人,你们谁都没有他狠得下心,他靠着军队屠杀的路径就猜出我们看中的人选,他知道梁长尔心善,靠着装病把人骗过去——我不知道他怎么杀的人,但我推开门的时候,梁长风就站在血里,他提着一把生锈的剑,对太后说——母后,您看,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他,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选择。
“梁长风昨夜死了,你报不了仇啦!我的人亲手射杀他,三箭。”文沉竖起两根手指,说:“只要三箭,应三川带着他跑,但他跑不出去。他从一生下来就该活在这笼子里,如果他有一个高贵的生母,他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惜时也命也,只要区区两支箭。”
他想起梁长风刚登基那一年,什么都不会写,策论不会分,公文不会看,连个朱批都要司礼监秉笔手把手教。他觉得新帝蠢笨,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有一次新帝被内阁拘着读孔孟,他拘谨地坐在御书房里背鱼我所欲,他背到晚上才堪堪过关,连饭也没吃就要接着见文沉。
文沉教他如何在朝堂上驾驭朝臣、分辨谏言,他讲了很久,却看见新帝走神。
新帝看着窗外深蓝的天,文沉还记得那天有皓月繁星。
“京城的天,总是四方形的。”新帝说:“朕小时候听人讲课,说凉山那边是麦田,这边是水稻,塞北有草场,夏夜是漫天繁星,浩瀚宇宙一望无际,站在麦田里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丞相大人,是真的吗?”
“皇上看见四方形的天,是因为站得太低。”文沉说:“坐井观天,眼界只有四方大。登高望远,才能睥睨天下。”
“太高了。”新帝说:“站的这么高也只能听见箭矢声,摸不到星星,还不如深井,起码能触及。”
新帝后来去了一次京城最高的殿宇,他站在最顶上,只觉得害怕。
梁长宁想知道已经知道了,他起身不再多言,狱卒恭敬把他送出门。
“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文沉哈哈大笑起来,逐渐癫狂。
梁长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已经走到了牢笼外。牢笼里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户,外头有光照进来,文沉绷直了铁链扑出去,被那束光恰好打在脸上。
文沉被关押在最里面,从这里通向牢狱大门的路狭窄又冗长,他扒着栏杆,能看见梁长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