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低垂着,动作很轻,落在谢瑾眼中,就像从前一样。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倒有些鲜见的温存在其中流淌。
“……陛下,虎贲司马到了。”何肃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帘外传进来。
彦容?谢瑾吃了一惊,忙收回手,迟疑着问:“是陛下让他来的?”
“本来是想为他再授个官,所以让他这个时辰过来。只是没提前预料到那位会在这儿留这么久。”顾邺章简单将案上的狼藉归置了,微弯凤目里却没一点带着温度的笑:“也是他的造化,能尝上一口朕特意为庭兰备的浮金盏。”
看到谢瑾在场,林雍也是一怔,他反应倒快,立时便收回视线折身施礼,利利落落道:“林雍参见陛下,见过谢尚书。”
“不必拘束。”顾邺章嘴角轻轻翘起,示意曹宴微为他也添了一盏茶:“谢卿寡言,正赶上你来了,也好跟朕讲讲武川数战的来龙去脉。”
军情疏上近三百字,可谓事无巨细,更无半句虚言,何必多此一举又问彦容呢?他们军前朝夕相对,师哥想从林雍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出入?谢瑾静默地摩挲着杯上的玉饰,心里头微微一寒。
虽说对天子心存不满,但林雍向来知道轻重,脑袋转得飞快,只尽量捡着能说的说了。年轻的虎贲司马声如流泉,顾邺章只间或啜饮几口茶汤,始终听得很认真。
“……此次与郁久闾隼一战,固然是以北狄兵败撤军告终,我军亦是伤亡颇重。”说话间,林雍的目光时不时隐蔽地掠过顾邺章的脸孔,想看他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惜他并没能发现端倪,天子的容色专注而平静,他也只好顺着时序道:“幸而陛下命征虏将军来援,方有机会反败为胜……”
“此番险象环生,多亏有你和谢卿力挫敌军。”顾邺章浸润了茶水的唇瓣微启,微哑的声音柔和而平易:“朕已拟好令旨,自此迁你为振威将军,往后便可独领一军了。”
“臣谢陛下隆恩。”林雍得体地离座谢恩,顾邺章却一摆手示意他起来,幽幽道:“林卿跟邓伯明的赏赐好办,朕只有一事为难,不知该给谢卿些什么。像程露华一样赠良田美宅,窈窕淑女,再加个散骑常侍,林卿以为如何?”
“这……”林雍万万没想到顾邺章的尾音会落在他身上,不由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臣愚钝,不敢妄议。”
“无妨,且说说看。”顾邺章面不更色,似乎铁了心要为难林雍。
“陛下,镇守武川是臣的职分,不敢居功。”谢瑾将玉杯无声放下,适时为林雍解了围:“臣不缺淑女、加官,也无需田地宅邸,园林池苑。”
“林将军年少,朕只是想逗一逗他。”顾邺章一脸惋惜之色,“庭兰还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可你想过没有,我若独独落下你,岂非平白递人赏罚失度的话柄。”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即便是温世淮有意要给谢瑾使绊子,“掷果盈车”就发生在东都城内,百姓对他的爱戴总不是假的,岂能一再容忍他的薄待?
温世淮和顾和章的话来回在脑海里穿梭,谢瑾心中一凛,连忙低头道:“陛下若要赏赐,臣斗胆,请以银绢代之。”
顾邺章眉梢一挑,“朕记得谢卿从前,并不很在意这些俗物。”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清澈的茶汤中,低声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顾邺章沉默半晌,忽然笑着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谢瑾心中一松,暗自舒了口气。
残阳如血,惊鸟铃伴着秋风清脆响起,寥落也空寂。
直到出了宫城,林雍仍心有余悸,仰着脸望天道:“将军这样直白地跟陛下讨赏,我方才冷眼看着,今上有失望之色。”
他这次却是猜错了,谢瑾沐浴着新落的月色,垂下眼睛慢慢道:“彦容多虑了。谢氏如今人丁单薄,再好的宅邸谁去住呢,再好的田地谁去耕种,再俊的美人谁去欣赏,再精巧的园林池苑,令则和令姜都长大了,他们会去游玩吗?若换了银绢,可不实用多了。行伍之间贴补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从何处来便用往何处去,这样不好吗?”
林雍的眉头深深皱起,问:“那将军何不与圣上言明,还能落个好名声?将军总是如此,届时消息传了出去宫里民间都捞不着好,说不准还会以为您贪图富贵。”
露滴乌惊,谢瑾徐徐望向天边的明月,轻声道:“正是要让他们都这样想呢。”
若不如此,他拿什么打消师哥的疑虑?顾邺章……不可能相信他一片冰心,别无所求。
林雍的心又不是木头做的,话说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越想越气,蓦地停下脚步,着恼道:“将军难道是圣人吗?陛下他是怎么对你的?让你得罪世家两面难做,逼你不得不用那种手段守城,他甚至想过要你的命!”
他陡然拔高了音调,竟有几分难言的哽咽:“您为什么不生气!”
月光下,林雍的眼神忽明忽暗,眉宇间隐约有小狼般的稚嫩和孤绝。他少年老成,实在少有情绪起伏如此大的时刻,谢瑾有些无奈,又觉得微冷的心头被盖上了温暖的锦缎,“彦容,我都没不高兴,你怎么反倒替我委屈起来了?”
他尽力放柔声调,以期安抚好振威将军突如其来的脾气:“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做的,而是我自己……要去当他那把首当其冲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