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李氏——她已经哭过许多次了,之前一直不见李清照,此时便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她的身上:
“居士,您救救她,您去让官人辞了这婚事吧!小琬不可以嫁给郡王的,不可以的!”
李清照蹲了下来,轻轻捧住了她的脸:
“你告诉我,你想嫁吗?”
唐琬好像是怕毁了妆一般,尽管她已经很克制了,但听见了李清照这么问,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滑出了一滴泪来:
“居士……小琬……不想。”
她本来就不想,她一直都不想,从她父亲把消息带回来的那天开始,她就第一时间说过了不想。
可是她千般不想、万般不想,那也是由不得她的。
她爹要做官,她爹还要做人,自己若是执意拒绝的话,那她爹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做不成了。
“我知道了。”
李清照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滴:“既然是这样,那咱就不嫁!”
“不嫁……”
“可以吗?”
唐琬和李氏同时发问,李清照毕竟年岁大了,蹲不太久,站起来道:
“自然可以,可以!”
说可以的同样是两个声音,听见那个与李清照一起说话的人,唐琬忽地睁大了双眼。
她赶紧朝一旁看去……那个做女装打扮的,虽然穿了裙也化了妆,但明显,
明显就是他!
“陆……陆游!”
她忍不住喊出了声来,却又立马想到门外有人守着,既是有些兴奋,也是有些控制:
“是你吗,陆游?”
“是我,是我,是我!”
好好的一个男人,做成了这副打扮,若是被陆宰给知道了,恐怕要被这个逆子给气吐血来。
但这个时候,陆游却是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李氏已经愣了神,作为一个家教颇严,又在唐少卿家待了这么多年的妇人,她对于男女大防这种事儿自然是无比看重的。
此时自家闺女屋子里出现了个男人,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了,别说郡王府怎么着,就算是旁人,也少不得指点议论。
“你……”
看着两个年轻人已经拉起了手来,李氏再也忍不住了,刚想呵止,却被李清照快一步:
“孩子家的事情,咱们两个出去说,出去说。”
说是出去,不过只是绕到了屏风外边而已。
李氏虽然担心,但更担心被门外的人给听了去,终是被李清照给架着,挣脱不得。
“居士,这,这不行!”
“这行。”
李易安很坚决,这个妇人,这个十六岁初到汴京,便在外边喝酒,喝得晚归不回,反而写下“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而震惊大宋文坛的妇人,
其实也是不太在意规矩的,至少不关乎她父亲亡夫的时候,她自己是不想太在意规矩的,不是吗?
有了她这位帮手,里面的人说起话来便要轻松了许多,反正陆游是轻松了许多。
他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今日这是他这为数不长的人生中,做的最为大胆的一件事儿了。
“那日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直到你的婚讯传来,我才知道,自己差点错过了什么。”
“小琬,我八岁的时候便认识了你,现在我就快十七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唐琬很想掉泪,但她又实在是高兴得很,这种复杂的情绪下,说起话来有些变了声
“是什么?”
“是我人生的一半日子,已经有了你了……人是没办法在没有另一半的情况下活着的,我不能没有你,陆游这辈子都不能没有你。”
“我吃饭时总是会想你,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想你,连在路上走着的时候,还是会想你。”
“有的时候看见下雨了,我便想着你;看见太阳了,还是想着你。”
“唐琬,跟我走吧。”
陆大才子觉得自己并不会说什么情话,这些东西他爹没有教过他,太学里面也没有教过。
所以他只能瞧着唐琬的反应,来看自己说的对不对,好不好。
所幸的是,这丫头脸上的泪串成了珠子,把抹好的粉都给打湿了。
“陆游,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咱们便去哪里,这天下之大,还有人到不了的地方不成?等金人全都出去了,我便带你去看开封,看燕云,看泰山,看长城……这些地方我都只是在书里瞧见过,却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你想看吗,唐琬?”
这好像是一个邀请,唐琬一个姑娘家,虽然确实是不太感兴趣,但气氛到这儿了,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陆游刚想欢呼,却又看到唐琬把点头换成了摇头,他以为是自己没说好,连忙想着有哪些地方是姑娘家愿意去的,一边想,一边把揣了好久的簪子掏了出来。
“我娘说了,这是要传下去的,你既然接了,就不能还给我。”
唐琬边笑边哭:“陆游,我不能!”
“我不能和你走,我要是走了,爹娘怎么办?!唐家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要管的,要管的!”她顿了顿,让自己缓了缓:“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能报答生养之恩,更不能拖累他们!”
“陆游,你走吧,咱们有缘无分,算是我欠你的,你走吧!”
陆游没想到事情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有些难以接受:
“小琬……要不然,要不然……你做了祝英台,我去做梁山伯吧。”
“不行!”
唐琬最害怕的就是他这样子,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那梁祝的故事美则美矣,痛又痛极,她就算可以,也绝不能让陆游这样。
“陆游,你走吧,我求你了,你就当是放了我,放了我爹娘,好吗?”
这话比拒绝还要来得伤人,陆游有些想不明白。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央求别人放过她?
当真就是,就是这样了吗?
陆游想不通。
良久,看着唐琬开始自己给自己补起了妆,陆游终究是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那簪子被他给握得死死的,好像要被捏断一样。
“有笔墨吗?”
唐琬不知道他要干嘛,但她也是个才女,这些东西自然是有的。
“屏风外边儿。”
“嗯……我走了,小琬。”
唐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就连捧着胭脂不住颤抖的手,也被她给藏了起来。
“好的,保重。”
“保重。”
陆游走了出来,见李易安与李氏都在等着,他朝着两人行了一礼,也不多说话,直接在书桌上挥洒了起来。
李氏担心自家女儿,连忙进了屋子里去,而李清照看陆游的表情,就知道是没有成功,既觉得可叹,又不知他要干嘛,只是上前看着。
“钗头凤……红酥手”
只看了两句,她便反应了过来,这是首词……不过李清照还是有些不解,她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样的词牌。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小务观……”
“居士,咱们走吧。”
“唉,”李清照摇了摇头,心中竟然全是惆怅。
这钗头凤当是陆游自个儿改的,照着格律平仄来看,应是撷芳词的原型。
但这也不重要了,她只觉得自己见到了一出悲剧,又有些被这孩子的才气给惊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带他出了去。
门被带上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氏把陆游写的东西拿了进来,唐琬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崩溃了。
她伏在自己亲娘的肩上,不住地喊着:
“他走了,娘!他走了!”
李氏不断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她的每一分痛苦,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化成了数倍。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喊到她几乎嗓子都哑了,门外有人叫道:
“夫人,时辰到了。”
唐琬才站身了起来,拿着陆游的词,走到了屏风外边去。
她同样挥洒起了笔墨,照着陆游的格式,写下了同样的词。
‘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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