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只觉得自己全身陷进了黑色的泥潭中,楚识夏手上温暖柔软的触觉、楚识夏恍若隔着海水传来的声音、楚识夏渡到他唇齿间的血,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别哭了。沉舟想说。
有什么好哭的呢?刺客都是要死的。
能死在你的怀里,能有人为我的死流眼泪。沉舟不自觉地想笑,也许我是所有死于灼心的刺客里,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是楚识夏的眼泪掉到沉舟的脸上,像是一滴滚烫的铁水,烫得沉舟的皮肤灼烧般的疼,一直疼到那颗冷冰冰的心脏里,叫它不得不震颤着跳动。
别哭了,沉舟想说,以后会有别的人替我守着你,在每个寂静的月夜行走在你的屋脊上;会有别的人握着刀剑替你shā • rén,掠夺你想要的一切;会有别的人抱你……吻你。
他会比我,更懂你为什么哭、为什么笑。
那个人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读过的书上写的那样,同你赌书泼茶,同你当垆卖酒,同你在庭中种一棵枇杷树?
那个时候,你还会想起,你曾经为我哭过吗?
沉舟很想要落泪,他分明不懂什么叫悲伤,只是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很想那个人是我,可这条命,是我祈求神明要付出的代价。
沉舟在黑暗里想象楚识夏的泪眼,透明温热的泪水,湿漉漉的睫毛,湿润的瞳。
他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学着王府中的三花猫一样,摸摸她的头,却不能了。
没有关系。沉舟想对她说,从我不能说话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要付给神明的报酬。
但我不后悔。
你不要怕啊,沉舟无声地说。
这一次,神站在你这一边。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沉舟折返回拥雪关的路上,遇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奔逃的流民。
一家人或是抱着小小的包袱,或是赶着驴车。在脸上涂抹泥土的女子、在怀中揣着菜刀的男人、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每个人都在往南逃,求生。
只有沉舟向北走,那里尸山血海、流血漂橹,只有那里才有他的生路。
“拥雪关破了,北狄人打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流亡的百姓们顿时骚乱起来。
沉舟猛地勒马,寻找喊出声的人,却看见三两个北狄人策马而来,他们的兽皮铠甲上血迹未干,手上的大刀收割稻草般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头上砍去。
“咻”的一声,一枚羽箭正中北狄人眉心,白羽震颤不休。
那人缓缓倒下,女人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沉舟放下勾弦的手指,冷冷地看向挥舞着铜盾和刀冲过来的北狄人。
北狄人以骑兵见长,根本没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放在眼里。
但沉舟倏地从马鞍上腾起,没有重量似的踩在铜盾上,剑锋以刁钻狠辣的角度刺进北狄人的咽喉。另一人挥动长刀拦腰斩过来,沉舟一脚踢在死去的北狄人头颅上,那一刀劈进同伴的肩胛骨里,未等他将刀拔出,剑锋便穿透了他的心肺。
白雪皑皑,鲜血如火。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百姓们痛哭流涕,沉舟却心乱如麻。
“拥雪关……已经破了么?”沉舟抓过一个人,眼角发红,“那楚家大小姐呢?”
拥雪关全军覆没。
没有粮草、没有药材、没有援军的拥雪关驻军被数倍于自己的北狄军队围歼,却也拼死一击,消磨了北狄军队的主力精锐,为阕北四州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北狄大军不日自北方开拔,即将卷土重来。
消息传回青州的那一日,沉舟终于抵达了死气沉沉的拥雪关。
白色的雪、黑色的城被鲜血浸染,楚氏王旗插在城头,随风哗然。一层又一层的大雪仍然覆盖不完堆积如山的尸身,枭鸟啄食着尸体,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