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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二十九章(1 / 2)

    不久,国民党政府财政部出台了《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办法》,将法币与伪中储券的兑换率定为1∶200,全国一片哗然。

    “看报啦,看报啦,法币换伪钞一块顶二百块,政府空前大掠夺,百姓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啊,看报,看报……”报童大声吆喝着拐进琉璃厂,逛街的人们立即争相购买,不一会儿就有人捶胸顿足:“完啦,这下完啦……”还有的人破口大骂:“什么tā • mā • de狗屁政府,纯粹是流氓!”反应快的拔腿就跑:“快回去买粮食,要涨价啦……”街上一片混乱。

    报童卖到慧远阁的门口,陈正科从铺子里出来买了一份,他看着看着,眼前一黑,歪在了台阶上。钱席才赶紧奔出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掌柜的,掌柜的您怎么啦?掌柜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陈正科抬了进去。

    这一强盗掠夺式的收换办法致使百姓资产大幅贬值,此后不久,仅北平就有数千家商户因此而破产、倒闭。

    张幼林有日子没到荣宝斋去了,那天,他闲来无事,从鸟市回来,顺便到铺子里逛一圈。来到琉璃厂,只见街上一片萧条,很多家铺子都没开门,再往前走,发现慧远阁的伙计们正在往马车上装东西,钱席才扶着陈正科从里面慢慢地走出来。

    张幼林诧异地走过去:“陈掌柜的,您这是?”

    陈正科有些失态:“1比200啊,这不是明抢吗?好不容易剩下的这点家底儿一下子愣就打了水漂儿啦,这叫什么狗屁政府?简直就是明抢豪夺,强盗啊,就是一帮强盗!”

    “您别急,先稳稳,再想办法。”张幼林安慰着。

    “大东家,我比不得您的荣宝斋,我现在是没钱、没货、没权,什么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办法?您行啊,政府里有人通风报信儿,我是什么?今儿个就是给政府磕响头也救不了慧远阁,我他妈真想……”

    钱席才打断了他:“掌柜的,您上车吧,再不走,债主来了就麻烦啦。”

    陈正科上了马车:“走吧,走吧,走了清净,一了百了……”

    张幼林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钱席才把慧远阁的大门锁上,叹着气:“唉,完啦!”

    王仁山隔着窗户看到了张幼林,他招呼伙计们排成两队,站好了等着东家。

    张幼林迈进门槛,觉得挺新鲜:“哟,今儿怎么了?”

    王仁山高声喊道:“鞠躬——”

    伙计们和王仁山一起给张幼林鞠躬。

    张幼林倾尽所有,帮助王仁山在法币兑换前将资金全部用于储货,最大限度地减少了荣宝斋的损失,王仁山怀着感激之情和伙计们表达对东家的敬意。

    纸里包不住火,张乃光的办公桌上展开着两幅一模一样的《西陵圣母帖》,他大发雷霆:“娘的,骗到老子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子!”

    魏东训皱着眉头:“到底是谁在骗您呢?”

    张乃光又看了看:“奶奶的,老子看着都他妈一样!”

    “荣宝斋的宋怀仁要拿字画保命,他要是敢拿假的糊弄您,这不是找死吗?”

    张乃光想了想:“不是宋怀仁,那就是天津的贺锦堂,反正跑不出这俩人去。”

    “宋怀仁那天跟我提过,《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是他们东家祖传的宝贝,哪是真哪是假,张先生应该最明白,您请他鉴定不就得了?”魏东训提出了建议。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张乃光有些犹豫,“《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以前是张家的宝贝,要是请张幼林来鉴定,他会不会夺我之爱呀?”

    “局长放心,以张先生的人品,绝不会另有他想。”

    “那就好,你去安排吧。”

    几天之后,魏东训到荣宝斋去接张幼林,王仁山乘机提起结账的事,魏东训很不以为然:“王经理,你荣宝斋把市政府各部门的文房用品都包了,可着全北平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南纸铺有荣宝斋做的生意大,司法局的这点儿欠款还至于追得这么紧?”

    “魏先生,您不知道,跟政府来往的买卖全是赊账,现在的票子眼瞧着一天比一天毛,账再不收回来恐怕就成一堆废纸了,我求您了,魏先生,回去跟张局长说说,起码也得把去年的欠账清了。”他冲魏东训连连拱手,“拜托,拜托了!”

    魏东训看了一眼张幼林:“您也别光指着我,干吗放着现成的东家不用?局长正好请张先生帮忙,何不顺便催催账?”

    王仁山苦笑着:“这种事儿请东家出面儿不大合适,还是劳您大驾吧,得,我这儿给您行礼了。”

    魏东训赶紧扶住王仁山:“别,王经理,咱们是老交情了,我呢,也别让您为难,一会儿跟局长提提,不过,提归提,成不成我也没谱儿。”

    张幼林开口了:“仁山,没什么磨不开的,我去说,咱也别净打肿脸充胖子,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就是孔圣人,今儿也得为五斗米折腰。”

    魏东训接过话说:“您肯出面儿,这事儿就好办了,得,王经理,我们走了。”

    到张乃光的办公室,张乃光热情地从里间迎出来:“哎哟,大东家,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张局长,咱再不见面儿,以后恐怕是没机会喽。”张幼林深情严肃。

    张乃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怎么讲?您老这是来的哪一出啊?”

    “荣宝斋要是倒闭了,我就得跳楼了,哪儿还有什么东家?”

    张乃光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您是跟谁赌气吧?荣宝斋这么大的铺子镇着琉璃厂半条街,哪能说倒就倒啊。”

    “刚才王经理还在催欠款呢。”魏东训适时地插上一句。

    “就这点事儿啊?张先生,对不住,对不住!魏秘书,你通知财务部,这两天就把欠款划过去。张先生,小事一桩,您放心当您的东家,有我在,就是前门楼子倒了,荣宝斋也不能倒。”张乃光豪气冲天。

    张幼林作揖:“那我替王经理谢谢了,您老兄一句话的事儿,王经理愣是憋了仨月没敢提,权重如山啊。”

    张乃光笑着:“这点事儿都把您给惊动了,我还能不给面子?”

    “要说面子大,还得说您,一个电话,得,我就得坐在司法局的沙发上听您调遣。”

    “不敢当,您别怪罪,今天请您来是公事儿私事儿都有,这公事儿还就得在这儿说。”

    “不管公、私,有事儿您直说,哎,看您这喜兴劲儿,准是又得着什么宝贝了吧?”

    “还真让您说中了,我淘换到了怀素的《西陵圣母帖》,tā • mā • de,一下儿来了两幅,我这点儿道行您知道,不辨真伪,今儿得请您给掌掌眼。”

    “《西陵圣母帖》?不可能。”张幼林摇着头。

    “您看看再说。”张乃光从保险柜里拿出两幅《西陵圣母帖》,展开。

    张幼林扫了一眼:“都是赝品。”

    “您仔细瞧瞧?”张乃光生怕张幼林看走了眼。

    “甭看,没错儿。”张幼林十拿九稳。

    “都是。”

    张乃光急得满头大汗,他手忙脚乱地又拿出《柳鹆图》,展开放在桌子上:“张先生,这幅呢?您应该也很熟悉,请您也给掌掌眼。”

    张幼林不假思索:“也是仿作。”

    张乃光气急败坏:“娘的,骗到老子头上了!”他狠狠地把烟蒂扔在地上。过了半晌,张乃光缓过劲儿来,开口问道:“张先生,我听说,《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以前是在您手里,怎么出了赝品?”

    “当时为了糊弄日本人,不得已才找人仿的,仿作到了井上村光手里,至于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这我就不清楚了,您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反正是赝品,从哪儿淘换来的都他妈一样,等老子腾出工夫再来收拾他们。”不过,张乃光从张幼林的话里还听出了另外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这么说,真迹还在您府上?”

    张幼林俯身看画,没搭腔。

    张乃光进一步问道:“能否借来一饱眼福?”

    “仿得还真是不错。”张幼林答非所问。

    张幼林看完了画,抬起头,张乃光面露凶相,他盯着张幼林:“不知好歹,老子非得给他点儿厉害看看!”

    张幼林假装没听懂:“张局长,您可别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玩古玩字画,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儿,吃一堑,长一智吧。”

    片刻,张乃光换了口吻,他微笑着:“张先生,《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我是真喜欢,我也知道,这是您家传的镇宅之宝,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您要出手,可一定先想着我呀!”

    “没的说,就凭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不想着谁也得想着您哪。”张幼林敷衍着。

    朱子华临时处理了一件其他的案子,宋怀仁被晒了好些日子才提审。那天深夜,他被带进一间放着各式刑具、阴森可怖的地下室,隔壁还不时传来杀猪般的号叫声,宋怀仁被吓得浑身哆嗦,冷汗一个劲儿地顺着脖颈子往下流,就差尿裤子了。

    朱子华坐在阴影里,他一见宋怀仁这副熊样儿就没情绪了,于是长话短说:“宋怀仁,我不喜欢啰唆,问你什么如实回答,免得皮肉受苦,明白吗?”

    宋怀仁战战兢兢:“长官,我明白,明白。”

    “那你就说说,你和日本特务井上村光如何掠夺古玩字画的事,还有,主要谈谈《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下落。”

    宋怀仁一买卖人,当初投靠日本人也不过是为了捞些好处而已,哪想到惹上保密局了。事到如今,他也犯不着替日本人背黑锅,于是,宋怀仁添油加醋地全招了,当然,他也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井上村光身上,顺口胡诌什么“井上村光拿枪逼着我,不干就要我的命……”,说到后来,宋怀仁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他成了受害者。

    朱子华懒得搭理他,冷冷地问道:“照你的意思,这两幅字画你已经交到魏东训手里了,是实话吗?”

    “长官,我要是有一句瞎话,您一枪毙了我。”

    朱子华沉思片刻:“那好,我放你出去,你把这两幅字画给我要回来。”

    宋怀仁一听就傻了,他结结巴巴:“那……要是魏东训不……不给,我……我该怎么办?”

    朱子华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这我可管不着,怎么说那是你的事,这件事很简单,这两幅字画要是拿回来,你就可以活下去,拿不回来,你就得死,你要考虑清楚。”

    “长官,我想活,我想活,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宋怀仁赶紧表了态。

    宋怀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思来想去,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司法局找魏东训。魏东训也不含糊,整整蹲了他仨多钟头才慢腾腾地走进会客室,宋怀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魏先生,我……我有急事找您……”

    魏东训很不耐烦,他皱着眉头:“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我上次拿给您的两幅字画……”宋怀仁吞吞吐吐。

    “怎么啦?”

    “保密局的朱先生您认识吧?”

    “你说的是朱子华吧?认识,他怎么啦?”

    宋怀仁又吞吞吐吐起来:“那两幅字画……不知怎么,被朱先生知道了,他说……他说这属于敌产,应该由……由保密局接收保管……”

    魏东训一听就火了:“放屁!他朱子华有什么权力对司法局下命令?不给,他能怎么样?”

    宋怀仁“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魏先生,我求求您了……保密局我……我实在惹不起……朱先生说了,我要是要不回这两幅字画,我……我就没命了……”

    魏东训嘲讽地看着他:“姓宋的,保密局你惹不起,难道就惹得起司法局?”

    “不不不,我……我谁也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爷……”宋怀仁就差给魏东训磕头了。

    回到办公室,魏东训把朱子华惦记《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事告诉了张乃光,张乃光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爹啊娘的一通招呼,恨不得把朱子华的八辈祖宗都侮辱一遍。骂痛快之后,张乃光想出了一条计策,他拿出《柳鹆图》:“东训啊,你到琉璃厂,找个高手仿一幅。”

    “什么?仿一幅?”魏东训迷惑不解。

    张乃光也没有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生腋下夹着几幅字画,撩开门帘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把字画递给王仁山,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经理,这阵子溥大爷是真够勤快的,只要尺寸送到,准是提前交活儿,不拖着了。”

    王仁山展开一幅,边看边说:“溥大爷是懒到家了的主儿,他能勤快?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头些年,有一回这位大爷愣给客人拖了一年半才交差,弄得你急不得、恼不得,我看溥大爷准是手头儿没得用啦,这才上赶着写写画画的,挣饭钱。”

    “倒也是,物价涨得这么厉害,谁心里不肝儿颤啊。”

    “这阵子给书画家的润笔别耽误,能早结尽量早结。”

    正说着,张幼林走进来,他诧异地看着王仁山:“外边儿这么冷,你这屋里怎么还不笼火?”

    “嗨,生火烟气大,我这些日子胸口老觉着憋闷。”王仁山撒了个谎。

    张幼林半信半疑:“不会是卖炭的长了钱,你舍不得用吧?”

    “瞧您说的,该用还得用,前边铺子里不是暖暖和和的?”

    云生给张幼林沏上茶:“东家,您喝口水。”

    张幼林嘘了嘘茶叶,抿了一口:“我说经理,你这茶不对呀。”

    王仁山苦笑着:“今儿您老人家就将就点儿,涨价闹的买卖不好做,眼瞧着过了阳历年就是年关了,今年的‘官话儿’还不知该怎么说呢,能省还真得省点儿。”

    “你这可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我也是没辙,法币再这么贬下去,前景可不妙啊!”王仁山忧心忡忡。

    “躲过了初一,还有个十五在后头等着呢,唉,盼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东家,还有件窝心的事儿呢,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魏秘书来通了个信儿,说张乃光想问问您,有没有意思出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张幼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王仁山:“司法局的货款划过来了吗?”

    王仁山摇摇头:“还没有,张乃光是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前些日子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两天又变卦了。”

    张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柳鹆图》、《西陵圣母帖》,我张家三代人豁出命来保了几十年,没想到现如今成了祸害!”

    宋怀仁提心吊胆地挨了些日子,当他差不多已经万念俱灰地再次来到司法局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魏东训竟然没怎么刁难他就归还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宋怀仁喜出望外,他立即狂奔到保密局,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字画呈给了朱子华。

    朱子华得到这两件宝贝爱不释手,他把《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展开,和北平地图并排悬挂在办公室的北墙上,仔细地欣赏着。

    门外有人喊:“报告!”

    朱子华身子没动:“进来!”

    郑天勇走进办公室,他手里拿着文件夹递到朱子华的面前:“长官,这是一份逮捕令,请您签字。”

    朱子华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郑天勇合上文件夹,看了看《柳鹆图》,谄媚地问道:“长官,这真是那个皇上画的吗?”

    朱子华点点头:“嗯,北宋的徽宗皇帝,这幅画传世已经八百多年了。”

    “哟,那可值钱了,这书法呢?”

    “更值钱,已经传世一千一百多年了,你看,这上面还有历代收藏家的收藏印,光皇帝就好几个,有南唐李后主的、明朝英宗皇帝的,还有清朝乾隆皇帝的……”

    “长官,那个宋怀仁怎么处置?”

    “他的事先放一放,过一阵再说,我还不信他敢跑了。”

    郑天勇面有难色:“宋怀仁是个汉奸,我们收到不少有关他的检举信,这样的汉奸我们要是不意思意思,舆论……恐怕交代不过去。”

    “宋怀仁的罪行还是比较轻的,他不过是和日本人拉拉扯扯,介绍日本人买些古玩字画,从检举信上看,他手上好像还没有人命,要是这样的人都追究,那么沦陷区里好人就不多了,北平就是再建一百座监狱也关不下。”

    “我明白了,长官。”

    “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宋怀仁的案子还不算完,先把他挂起来,以观后效吧。”

    以观后效?啥叫以观后效呢?咱又不能到保密局去表现,宋怀仁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决定回荣宝斋上班,他要争取在近期内做出几档子露脸的事儿给朱子华看。

    第二天,宋怀仁大摇大摆地走进荣宝斋,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派头,背着手在营业厅里踱步,东瞧礁,西看看,只是大伙儿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搭理他。

    宋怀仁终于坐下:“启贤啊,给我沏杯茶去。”

    任启贤瞟了他一眼:“沏茶?对不起了您哪,店里生意不好,买不起茶叶了,我们都改喝刷锅水了,怎么着,给您也来一碗?”

    宋怀仁一拍桌子站起来:“嘿!你怎么说话呢?见我宋怀仁走了背字儿,连你也想挤对我?”

    “不敢,宋先生,您有事儿没事儿?要买东西您掏钱,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别耽误我们营业。”

    “我可告诉你,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来上班的,我这个副经理是东家任命的,咱东家可没说要撤换我,怎么着?谁瞧我不顺眼找东家说去,跟我说不着!”宋怀仁气哼哼地又坐下。

    王仁山一直在核对账目,他终于抬起头来:“老宋啊,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东家待你不薄,你那工钱待遇不是一点儿没少吗?”

    “王经理,我正要跟您说呢,我已经没事儿了,保密局的朱先生说,这案子已经结了,我在敌伪时期的表现不算汉奸,结论已经有了,也劳驾您跟东家说一声,我想来上班了。”

    “老宋啊,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可我要是不说出来,你总是不明白。你是不是汉奸,政府有政府的说法,咱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说法,这是两码事儿。就算政府说你没事儿了,可老百姓不认可,那谁也没辙,鬼子在北平待了八年,谁都干了点儿什么,老百姓心里自然有杆秤啊。”

    “王经理,照您的意思,我就该找一地缝儿钻进去?天地良心啊,这八年里我可没干什么缺德事啊。”宋怀仁还挺理直气壮。

    李山东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吼道:“姓宋的,你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

    宋怀仁瞪起眼睛:“李山东,连你一个伙计也敢欺负我?你就不怕我将来……”

    还没等宋怀仁说完,李山东抄起墙角的长柄扫帚向他扑过去,宋怀仁见势不妙,仓皇逃出了荣宝斋……

    张乃光遇见朱子华是在一个舞会上,舞会的场面很大,北平国民党军政要员们都携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朱子华身穿笔挺的军服,佩上校肩章和一个女人在跳华尔兹,这一对男女的舞姿出众,引来不少旁观者。

    一曲结束,众人纷纷鼓掌,朱子华春风得意地向众人频频致意,张乃光挤入人群:“哎哟,这不是朱组长吗?少见,少见!怎么样?老弟近来好吗?”

    “哦,是张局长,你也来跳舞啦?你的舞伴呢?”

    张乃光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这个岁数可是跳不动喽,还舞伴儿呢,这会儿我家那个河东狮吼就在那边看着我哪,你要是个女人,这老娘儿们就该扑过来和我拼命了。”

    朱子华大笑起来:“早听说张局长惧内,看来是真的了?”

    张乃光凑过去小声说道:“子华老弟,有件事我想向你核实一下,我局里最近收到不少检举信,都是告一个叫宋怀仁的汉奸,我正想抓他呢,可听说他的案子被你们保密局接手了,有这事儿吗?”

    “哦,你问这个?”朱子华点头,“没错,我们是在办这个案子,因为这其中牵扯着不少日伪特务组织的敌产,按照对口接收的原则,我们保密局理应负责,张局长有什么异议吗?”

    张乃光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听说你老弟收藏了两幅珍贵的字画,你知道,我从民国五年就开始搞收藏,手里多少也有几件好东西,一般的字画咱还看不上眼,可要是真有《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那样的宝物,我还非要看看不可,怎么样?朱组长,找个时间,请几个有身份的朋友,我来摆一桌,你把字画带来,让我们开开眼,如何?”

    “好说,好说,我随时恭候。”朱子华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之后,张乃光在全聚德包了个雅间,邀请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国民党军政官员,大伙闲聊着。

    警察局的柳局长问道:“张局长,你今天请客总要有个说法吧?”

    “是啊,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还是捡到一坛金元宝?你给说说嘛。”城防赵副司令附和着。

    张乃光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不过是想和大家聚聚,一起吃个饭。”

    魏东训推门进来:“保密局北平站朱子华先生到!”

    身穿军服的朱子华出现在雅间门口,他双手抱拳:“抱歉!抱歉!朱某来晚了,还请各位老兄多包涵。”

    张乃光迎上去握手:“哪儿的话,朱组长能大驾光临,张某受宠若惊啊,请这边坐,这边坐。”

    朱子华回头对随从吩咐:“把字画挂起来,让张局长和各位老兄给我掌掌眼。”

    张乃光故作惊讶:“朱组长,您还真把字画带来啦?我还以为您就是这么一说呢,朱组长真是太客气了。”

    “你张局长是收藏大家了,可别看不上我这些小玩意儿哟,说实话,我也就是玩玩票而已。”话是这么说,可朱子华的脸上还是洋溢着一种骄傲的神情。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被悬挂在北墙上,官员们纷纷围上去观赏。

    “我的天,怀素的狂草?不得了啊,朱组长还自称是玩票,你的收藏是故宫博物院的级别。”柳局长艳羡地看着朱子华。

    “徽宗的画虽说传世不少,可件件是珍品,都是价值连城啊。”财政局的王局长也赞叹不已。

    张乃光面带微笑:“朱老弟,您这两幅字画鉴定过真伪吗?”

    “也找了一些行家鉴定过,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这两幅字画有出处,应该是真迹。”

    “都是哪些行家呀,这么肯定?”

    张乃光的话里明显地具有挑衅的意味,朱子华的脸一沉:“张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组长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鄙人就上过不少回当。”张乃光依旧是笑眯眯的。

    “那以张局长一个收藏大家的眼光看,这两幅字画是不是真迹呢?”

    “有一半儿的可能是真的。”

    “哦,那另一半儿的可能就是假的了,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很简单,就在前几天,我也得到了《柳鹆图》,加上我以前收藏的《西陵圣母帖》,和您这两幅简直一模一样。”张乃光回过头,“魏秘书,把我那两幅字画挂起来,也让朱组长给我掌掌眼。”

    魏东训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卷轴,挂在墙上,来宾发出一阵惊叹。

    赵副司令仔细地看着:“还真是一模一样,连细小的笔触都毫无二致。”

    朱子华吃了一惊,冷汗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但他不肯服输,仍然强硬地说道:“张局长,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证明我的字画就是假的。”

    张乃光不禁大笑起来:“朱老弟,你非要这样认为当然也可以,收藏家都是这样,只要自己认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过……我可没朱老弟这么自信,在座的诸位老兄,谁要是喜欢收藏名家仿作,我愿意奉送。”

    柳局长马上搭腔:“哎哟,那我先谢谢张兄了,反正我不是收藏家,弄幅仿作挂在客厅里我也知足了。”

    朱子华一声不吭,他脸色铁青地走到自己的两幅字画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字画,火苗迅速飞蹿着向上卷起……

    赵副司令大声惊叫:“赶快灭火,赶快灭火!把房子点着了可了不得……”

    张乃光则慢悠悠地鼓起掌来:“好啊,烧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画再去害人,魏秘书,把我那两幅也点了,给大伙儿助助兴!”

    朱子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气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来了宋怀仁。

    宋怀仁小心翼翼地走进朱子华的办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华指了指椅子,宋怀仁坐下。

    朱子华依旧铁青着脸:“现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调查你在日伪时期当维持会长的事儿,我们准备把你移交给司法局。”

    “交给司法局?”宋怀仁的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对劲,赶紧追问,“长官,我这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了吗?”

    “谁告诉你结了?是我们通过调查,认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

    宋怀仁站起身,连连鞠躬:“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朱子华冷冷地说道:“间谍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日伪时期所犯的汉奸罪是确凿的,按照业务归口的原则,你的案子应该由司法局负责,因此,我们决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司法局。”

    宋怀仁听罢,大惊失色,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给司法局……我……我是为了您才得罪的张局长……您饶命,饶命啊!”

    朱子华阴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怀仁哭了。

    朱子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凭什么?放你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我有过命的交情吗?没有哇,那凭什么呢?不把你交给司法局,我拿什么向上峰交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么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怀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当初日本人逼着琉璃厂成立维持会,是东家和王经理让我出面干的,我真是冤枉啊……”

    朱子华不耐烦地冲门口喊道:“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李山东和徐海打开荣宝斋的大门准备卸窗板,突然发现张幼林正站在门口,李山东颇感意外:“呦,东家,您今儿真早。”

    “睡不着啊。”张幼林神情疲惫。

    “您到后院歇会儿,我给您沏茶。”李山东转身进了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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