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林没忙着进去,他问徐海:“你说,宋怀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个……这人论做买卖是够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点儿那什么……我说不上来。”徐海支支吾吾。
张幼林望着东边升起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感叹着:“日月轮回,又是一天哪!”
云生急急忙忙从铺子里出来:“东家,您有事儿?”
“宋怀仁……昨儿个夜里没了。”
云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
“汉奸罪,被执行死刑了,我刚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惊:“东家,他的事儿不算大,手上又没人命,照理说,判个两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该死呀?”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我也没想到宋怀仁会被枪毙,这的确有些冤枉,看来司法局也会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张幼林又说道:“云生,帮我办件事儿,你待会儿去趟左家庄,帮着把后事办了,费用都记在我的账上。”
云生有些犹豫:“东家,宋怀仁被枪毙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场,好也罢,坏也罢,临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没了,就别计较了。”张幼林向铺子里走去,他刚要迈进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回过身叮嘱云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烧几炷香,请僧人念念经,赶早儿超度了他,下辈子可别再做坏事儿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云生带上钱,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叹着:“东家,您可真是好人啊!”
张幼林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好人又能怎么样?你看咱荣宝斋,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比日伪时期还糟糕。”
“主要还是因为政府各部门欠款不还,咱就是想告他们,法院也不会受理,上次我问法院的人,像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起诉政府,您猜人家怎么说?想告政府?你长着几个脑袋?”
“盼了八年啊,总算是盼回了我们自己的政府,可这个政府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还想再看一看,时间长了,也许就看清了。”
徐海愤愤地说道:“东家,我看这个政府挺孙子的,您没地方说理啊,就这么熬着吧!”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哪?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毛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挺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魏东训刚找过我,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听不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王仁山皱着眉头:“东家,我听到一个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宋怀仁临被处决之前,写了两份儿供词,一份儿是揭发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后,指使荣宝斋收购嘉禾商社的字画,将敌产据为己有;另一份儿是,宋怀仁指认少东家和共产党有来往。”
张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放屁!”
“您别急,谁都知道宋怀仁被枪毙了,这两份供词是死无对证,况且是不是宋怀仁写的也很难说,可张乃光事隔两年以后又把这事儿抖搂出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摆着是威胁您,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这一关怎么过。”
“怎么过?反正是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让他张乃光看着办吧。”张幼林咆哮起来。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压低了声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饱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说!你把画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唰”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党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党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迷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作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字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们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们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流着泪喊道:“爸……”
荣宝斋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云生指着货架子上少得可怜的几沓纸对王仁山说道:“您看,冰雪宣、云母宣、净皮、棉料都没多少了,安徽的纸要是再上不来,恐怕得用川纸顶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怅:“北方的书画家都用不惯川纸啊,这些先收起来,留给老熟人吧,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货呢。”
就在这当口,任启贤送完货,拉着空板车走进广安门的城门洞,他被几个士兵拦住,一名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还小呢,六十了。”任启贤没好气儿地答道。
“嗬,你小子还挺各,怎么说话呢?”
“老总,我说您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工夫跟您逗咳嗽,没事儿我走了啊。”
“走?往哪儿走?没事儿我能找你吗?告诉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还是公事,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干什么?”任启贤倔强地梗着脖子,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来临。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长官看得起你,带你当兵去,有饭吃、有钱花。”
“我不去!”任启贤挣脱着。
军官吼道:“少他妈啰唆,这由不得你,给我带走!”
“你们讲不讲理?这不成了土匪吗?”任启贤和士兵厮打起来。
“tā • mā • de,给脸不要脸,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你不是不想当兵吗?老子非让你当不可……”
任启贤被士兵捆了起来,他骂着:“好啊,要非让我当兵,没关系,大爷我就当,反正别让我赶上打仗,上了战场大爷我第一枪就照你后脑勺上打……”任启贤的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狠狠挨了一枪托,他被士兵连拉带拽地拖走了。
任启贤的失踪对荣宝斋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从经理到伙计,一个比一个情绪低落。铺子里仅有的那点儿货卖得差不多了,柜台里空空荡荡,李山东百无聊赖地拿着鸡毛掸子东掸一把、西掸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着一卷旧蓝布进来:“山东,帮着把货架子给围上。”
李山东放下鸡毛掸子,懒洋洋地走过去:“经理,都没东西了,还围它干吗?”
“你看着空架子心里舒服是吧?”王仁山没好气地把旧蓝布蹾在柜台上。
“三五天都没个人进来,肚子都喂不饱,谁还有闲心写字画画的。”李山东嘟囔着。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回不回家倒无所谓,可铺子里没货,又没客人,咱就这么干耗着?”李山东扯起旧蓝布往货架子上围。
“别围到头儿,露出半格,好歹放几张宣纸进去撑撑门面。”
“经理,这都一个多月了,启贤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看……”后面的话李山东没有说出口。
王仁山长叹一声:“唉!祸不单行啊,铺子本来就不景气,启贤又……将来我怎么和他父母交代啊,人家可是把儿子送到荣宝斋学徒来的。”王仁山真想大哭一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都没有再言语。
下午,荣宝斋终于来了买主。一前一后两辆洋车停在铺子门口,瘦先生搀扶着胖太太从前车上下来,胖太太吩咐后车的车夫:“韩老五,你看着钱。”说完,和瘦先生一起向铺子里走去。
进了铺子,胖太太四处打量着:“这就是荣宝斋?”她显然大失所望。
王仁山迎上去:“是,太太、先生,您二位用点儿什么?”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你这样也敢叫荣宝斋?”
“太太,您要用什么这儿没有,我可以给您从库里调过来。”
胖太太嘴一撇:“算了吧,等你把东西调来又不知道是什么价钱了。”
王仁山苦笑着:“您知道,现在的物价是一天三变,谁也说不准哪。”
瘦先生倒背着手走到西墙的书画前:“这都是谁的画?有名吗?”
李山东跟在他身后:“都是知名书画家的作品,您看的这幅是齐白石齐老先生的。”
胖太太也走过去:“齐白石?好像听说过,就是他吧。”
“您要……订画?”王仁山疑惑地看着胖太太。
“我才不订呢,咱们一手钱一手货,今天就说今天的,明天怎么样我管不着,就这个……什么石的画,给我来五十张。”
“齐白石的画,五十张?”王仁山不禁睁大了眼睛。
“怎么?嫌少?那就一百张。”胖太太蛮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倍。
李山东差点儿被吓着,他半张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一百张?字画也囤积啊?”
胖太太颇为得意:“没见过是吧?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告诉我,除了齐白石,还有谁的画?”
这下王仁山和李山东都不敢轻易开口了,见没人言语,瘦先生假内行地摇着脑袋:“这样,花卉、虫草、果蔬、树石都来点儿,还有……”
胖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就你那点道行还在这儿耍?”随后她转向王仁山,“就一百张,什么中堂、条幅、扇面……干脆,你随便看着来吧,我付现钱。”
“天哪,一百张……这么多?”王仁山不知如何是好。
胖太太叹了口气:“唉,实在没东西可买了,弄几幅画先收着,总比存废纸票子强。”她吩咐瘦先生:“去,把韩老五叫进来。”
瘦先生去叫韩老五的当口,胖太太对王仁山说道:“告诉你,我才不订画,今天就付全款,别等着画好了又涨价。”
王仁山又是一惊:“付全款?那我得跟东家商量商量,您稍等。”
王仁山转身要去打电话,胖太太横过身子拦住他:“你别找辙,价钱不能变,就按你现在的润格走。”
王仁山很是为难:“太太,您看,现在的物价没个谱儿,这一百张画到拿过来的时候……”
“今天你店里的润格可是明码标价,我才不管拿过来的时候是什么价。”胖太太蛮不讲理。
韩老五扛着一麻袋金圆券进来:“撂哪儿?”
王仁山无奈地摇摇头:“就放这儿吧。”
韩老五把麻袋放在地上,转身又出去了。
李山东帮着王仁山把麻袋拖到账柜前,悄声说道:“经理,咱赔大发了!”
王仁山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无可奈何:“那有什么辙?除非关门。”
韩老五又扛进一包来:“够吗?”
胖太太吩咐:“都搬进来,咱把这点儿钞票全砸在这儿。”
“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个点法儿?”李山东边解麻袋边发愁。
王仁山过去和胖太太商量:“太太,您看,这金圆券一时半会儿点不完,您二位先坐着喝点儿水,我和伙计慢慢给您过数儿。”
胖太太皱起眉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闲工夫,痛快点,我看你还是过秤吧。”
“那就省事儿了,山东,把台秤搬来。”
李山东推来台秤,王仁山定砣记数:“一千万圆八十斤七两……”
自从小璐走后,何佳碧郁郁寡欢,终于病倒在床上,张幼林的心里也不痛快,为了使荣宝斋能够维持下去,王仁山咬着牙借了笔款子,可谁承想,两个月就赔得一干二净,唉!张幼林在家里坐不住,他溜达出来,沿着大街向鸟市走去。
张幼林看见赵翰博拎着鸟笼子迎面走过来,他停下脚步,双手作揖:“赵先生,您可是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遛鸟儿呢?”
赵翰博摇摇头:“哪儿啊,我是卖鸟儿来的,瞧见没有?这对百灵我是养不起啦,到鸟市上看看,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吧,价钱好商量。”
“好嘛,您这新闻界的泰斗,怎么连只鸟儿都养不起了?不至于吧?”张幼林有些不大相信。
赵翰博苦着脸:“不瞒您说,如今我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就冲这一天三变的物价,我离要饭也不远了,唉!政府天天嚷嚷限制物价,可限制得了吗?日本人投降以后,三年多的时间,物价上涨了八百万倍,如此恶劣的通货膨胀,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
“咱们彼此彼此啊,赵先生,我还欠着您的情呢,您动用社会舆论,联合各界知名人士为我鸣不平,我还要到府上专门致谢呢。”
“您太客气了,张乃光作为司法局长,为了两幅字画居然指使汉奸诬陷您和荣宝斋,这太可耻了,哎,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赵翰博关切地问。
“荣宝斋有账目为证,收购嘉禾商社字画的口供不攻自破,司法局费了半天劲也没找着茬儿,他张乃光说我儿子是共产党,可小璐不在北平,他又没地方查去,也就这么悬着了。”
“但愿到此为止吧!”
“借您吉言,不过,我也想开了,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大不了赔上我这条老命,至于《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张乃光休想得到!”
张幼林是铁了心要跟张乃光斗到底,反正字画已经安全地带出了北平,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告别了赵翰博,张幼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琉璃厂。
琉璃厂街上是一派败落的景象,店铺的幌子被昨夜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也没人收拾,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门营业。张幼林缓慢地走着,不住地摇头叹息,王仁山从后面紧走几步赶上来:“东家。”
张幼林站住,他指着荣宝斋隔壁大门紧闭的古韵堂,长叹一声:“唉!”
“前两天东街连着倒了三家老古玩铺子,都是百八十年的老店,东家,不成咱们也……”后面的话,王仁山说不出口。
“国运不济呀,仁山,我明白,眼下是干耗耗不起,可买卖一做就赔,做得越大赔得越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了!启贤有消息吗?”
“有人看见他被抓壮丁了,唉,国共正打得你死我活,这时候被抓去当兵,不是着送死吗?”
张幼林百感交集,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启贤,我对不住你啊,你遭了难,我这当东家的……救不了你啊,我张幼林……是个废物点心……”
“东家,您别价……”王仁山扶住张幼林,进了铺子。
晚上回到家,何佳碧把张幼林唤到床边:“幼林啊,我想了又想,荣宝斋不能就这么趴下,咱还得想法儿借钱,这回跟我娘家借。”
张幼林摆摆手:“算了,我谁也不求,你还是死了这份儿心吧。”
“不,幼林,这么些年,我从没跟娘家张过嘴,眼下荣宝斋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跟亲弟弟借,他不会见死不救。”何佳碧很固执。
张幼林沉默不语。
“我求你了。”何佳碧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给你跪下……”
张幼林赶紧扶住她:“你这是干吗呀?”
何佳碧流着眼泪:“我跟了你一辈子,知道你是个不轻易低头的人,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儿,荣宝斋是张家祖传的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败在咱们手里,只要能借到钱,无论如何得撑下去;再说了,铺子里还有王经理和伙计们,他们辛辛苦苦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荣宝斋要是倒了,大伙儿都到哪儿吃饭去?”
这后一条理由打动了张幼林,他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唉,我应了你还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王仁山接过张幼林的电话,吩咐徐海和李山东:“你们俩到顺源祥米店买粮食去。”
徐海想了想:“路不近哪,王经理,大老远的干吗去那儿?”
“顺源祥米店是太太娘家开的买卖,东家过去办事儿,你们跟着把粮食买回来,这日子口儿要是没个熟人,指着排队买粮食?腿站折了也不一定见着粮食毛儿。”
张幼林坐着洋车赶路,街上开门营业的商户不多,急匆匆穿行的人却不少,很多人都在惶惶不安地来回串店,偶尔过来一两辆洋车都是载货不载人,叫车的人随着拉货的车走。
快到顺源祥米店了,前面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喊:“粮店要放粮啦,粮店要放粮啦……”路人听罢,纷纷向前奔去。
顺源祥米店的门外乱哄哄地挤着一大堆人,铺子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戴眼镜的账房先生把一块木牌子挂到门板上,上面写着:白面7500元/斤,棒子面3200元/斤。众人立即炸了窝:“又涨了300,这价儿还他妈有谱儿没谱儿了……”
起风了,天空传来阵阵雷声,挤在前面的人开始用拳头砸门:“开门,开门,快卖粮食……”后面的人则拼命往前拥。
看到这阵势,张幼林吩咐车夫:“绕到后边去,从后门进去。”
进到米店里,张幼林硬着头皮说明来意,何佳碧的弟弟、顺源祥米店的东家何兆光哭丧起脸:“姐夫,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我们的买卖也不好做,流动资金也很困难,您说,这日子口儿,不开门吧,政府说你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可开门,您瞧这阵势,能开吗?”
伙计带着两个警察进来,何兆光过去冲两个警察拱手:“这么多人非出乱子不可,还得请您二位帮忙维持维持。”
高个子警察翻了翻白眼:“我们只管抓囤粮的奸商,其他的管不着。”
“咚咚咚……”外面的民众把门砸得更响了。
矮个子警察背着手走了几步:“何掌柜的,算是帮您一把,给您立个新规矩,粮价加500,我们兄弟和你二一添作五。”
何兆光还在犹豫,大门忽悠起来,似乎马上就要被挤垮了。
高个子警察大手一挥:“就这么着吧,行不行也由不得你了。”说着,他拉开门闩,从里面把大门打开,挥舞着警棍驱赶门口的人:“靠边儿,滚开,都他妈滚开!”
账房先生跟在矮个子警察身后出来,他哆哆嗦嗦地在粮价上各加了500,又哆哆嗦嗦地躲回到铺子里,众人又激愤起来:
“棒子面刚还3200,屁大的工夫儿就涨到3700?”
“黑心的奸商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时民怨沸腾,两个警察眼瞧着就要弹压不住了,这时,一辆军用卡车疾驶而来,众人躲闪着让开路。卡车在米店门口停住,跳下十几个持枪的国民党士兵,一个配上尉军衔的军官指挥士兵:“先清门口。”
士兵横枪驱赶众人:“靠边儿,都靠边儿!”
米店门口很快被清理出来,军官站在车上大喊:“都安静……安静!听我说,不法奸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必须严惩!”
人群中有人附和:“对,严惩奸商,平抑物价!”
也有人高喊:“别说废话,快卖粮食。”
军官继续说道:“上峰指令,所有奸商,政府都要严惩,所有囤积的粮食政府都要没收!”
何兆光蹿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喊道:“长官,不能啊,我这是在卖粮食啊,警察可以给我做证……”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刚才那两个警察,谁知,他们早已不知去向了。
“政府平价卖粮……好啊!”众人欢呼起来。
军官挥着手:“安静……安静,没收的粮食都要押到前方充任军粮。”
士兵随即把铺子的大门撞开,扛起粮食往卡车上装。
众人明白过来,叫喊着:“放下,那是我们的救命粮,不能当军粮,不让他们抢走,强盗……”老百姓和士兵撕扯起来,站在汽车上的军官拔出腰间的shǒu • qiāng,向着天空“啪、啪、啪”连放三枪,嘴里喊着:“谁敢再抢?老子崩了他……”
人们被镇住了,纷纷向后退去,士兵一袋一袋地往卡车上装粮食,其中一袋散落到地上,立即有人上去捡拾,众人蜂拥而上。混乱中,老幼多人被挤倒,一位妇女的钱袋散了,纸币被狂风刮得漫天乱飞,妇女号啕大哭:“钱,我的救命钱……”她的女儿——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哭着帮妈妈捡钱……
眼瞧着刚刚平息下来的人群又乱套了,士兵不由分说,挥舞着枪托冲向人群。
乌云翻滚,大雨倾盆而下。李山东躲闪着大兵挥舞的枪托,后退中被倒在地上的老人绊倒,撞向帮妈妈捡纸币的小女孩,徐海冲过来一把扯开小女孩,小女孩挣脱了徐海,继续跪爬在泥水中疯狂地抓钱,她凄惨地叫着:“妈妈,钱,钱啊……”
倒在地上的老人不顾践踏,拼命地往怀里扒拉散落在地上的粮食……
目睹此情此景,张幼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又是一个阴雨天,天空响起一个炸雷,荣宝斋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震得摇摇欲坠。张幼林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王仁山在前,云生、李山东扛着木梯子在后也从铺子里出来,王仁山紧走几步搀扶张幼林,张幼林在门口站住,他抬起头,凝视着荣宝斋的匾,良久才缓缓说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无力地抬了抬手,“摘吧。”
王仁山的眼泪涌流出来,他抓住张幼林的胳膊:“东家……”
“给我摘!”张幼林使劲用拐杖戳着地面。
王仁山和伙计们大哭起来:“东家,荣宝斋就这么……完啦?”
张幼林猛地跺脚大喊道:“摘啊!”
云生和李山东爬上梯子,慢慢地把匾摘下来,张幼林老泪纵横,突然,他捂住胸口,颓然倒下,王仁山和伙计们哭喊着扑过去……
轰鸣的雷声再次响起,天空像被撕开了个口子,瓢泼大雨疯狂地倾泻下来。此时,国内战局处在急剧的变化之中,中共领导下的华东野战军在济南战场上已大获全胜,东北野战军正在攻克锦州。此后不久,平津战役拉开了序幕,张幼林、何佳碧和北平一百多万市民一起,在困顿中苦熬岁月。
1949年1月31日,北平终于和平解放,当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部从西直门进入北平城,接管了北平的防务,原北平守军傅作义部二十多万人开往城外听候整编,平津战役宣告结束。
1949年2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了隆重的北平入城仪式。那一天,道路两旁挤满了欢呼的人群,张幼林、何佳碧站在前门大街离人群稍远的一个高台阶上,他们望着入城的队伍和欢呼的人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两位老人很久没有这样舒心、惬意了。
张幼林举起单筒望远镜仔细察看着,何佳碧有些着急,她催问道:“都看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身穿解放军军装的任启贤雄赳赳地走在队伍里,张幼林一眼就发现了,他激动起来:“启贤?他参加解放军了?”
原来,任启贤被抓壮丁,辗转到了国民党整编第七十三师,在济南战役中,他俟机逃脱,加入了人民解放军。
何佳碧接过望远镜:“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张幼林指给何佳碧,这时,张小璐所在的部队走过来,他远远地就看见了父母,兴奋地走出队伍,拨开人群跑过来。
“爸爸、妈妈!”张小璐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张幼林愣了一下,随即和张小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爸爸,《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我已经交给了人民政府,将来会在新的故宫博物院展出!”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张幼林老泪纵横,“小璐啊,咱那铺子……”
“我都听说了,爸爸、妈妈,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荣宝斋垮不了,它会继续存在下去,新政府会帮助咱们,我们首长说,荣宝斋是代表中国文化的一张名片,只要中国文化在,荣宝斋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张幼林不住地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泪眼模糊中,欢迎的人群点燃了鞭炮,无数爆竹炸响着,震耳欲聋;大街上,红旗招展,解放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进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