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傅北又一次得到了太后的召见——也许是这个年迈的女人真的思念他的姐姐,也许是越荷在他无言的拒绝中感到了焦虑,想方设法求来的一见。
但将死之人总是有平常心的。傅北年纪虽比太后轻许多,但他乃是自觉自愿地迎接死亡,而太后却是在挣扎之后才无可奈何地淡然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坦荡的气度,太后对他有种格外的亲近与喜欢。
自然,这一点喜欢平常来看做不成什么大事,毕竟傅北乃是朝上之人,与太后又不是什么姻亲,哪怕太后想要替他向皇帝求情也不好开口——这份淡淡喜欢也不足以让太后去改变皇帝的心意。除非有什么人恰好推了一把,又或者和另一份喜欢相叠加,造成意外的局面。
但前提总得是局中人同意。
傅北已拒了,但越荷未必死心。而这一日或许是太过凑巧,或许是老天都想要成全他们的缘分。他跟着内监来到太后寝殿的屏风之外安静候着,就听到里面太后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话——听音色倒不过十bā • jiǔ,声音清淡柔和,但又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淡然。
傅北没有抬首,但余光便能透过实木雕刻屏风的间隙,隐约地瞥见那个女孩子的背影,清瘦而笔挺。她穿的是道姑的布衣,十分朴素的样子,但还能瞧出一两分曾经应有的风姿——傅北意识到自己今日已想得太多,于是就此打住。同时他大概明白里面说话的女子是谁了。
果然太后十分慈祥地问道:“吃住比起你家里应当差了不少,还习惯吗?”
那姓金的姑娘很镇静地回答道:“为太后祈福,原是应当的。何况小女子自愿出的家,有太后和皇上的怜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怎么会有不习惯呢?”
太后道:“但哀家却觉得你瘦了。”
金姑娘说:“侍候青灯,总要心诚才好。食素的人自然该瘦些,不过心里清净松快,还能养气养身。守徽学到很多。”
太后叹:“你太素淡了。”金姑娘却只是不说话。
没由来地,傅北对那位金姑娘有了一丝敬意——此前越荷称赞过她人品,而宫中那一场闹剧般的姐妹相替,傅北大概也知道一些。之前还只是淡淡听过,如今见她不疾不徐、不怨不怼,缓缓应答,联系到那一桩闹剧里金家长女的尴尬处境,不由就有几分怜惜。
但傅北面上向来不露分毫。倒是太后往这里瞥了一眼,想起今日召了他过来,于是向金姑娘道:“守徽,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找哀家吃茶。哀家要见一见卿儿的弟弟,他们姐弟两个性情模样倒很仿佛。”
很仿佛么?傅北心中微哂。他姐姐为了他坐困深宫,安静枯死,而彼时的他却是满心壮志,如今连壮志都舍了坐等灭亡……于是,太后见到的他,才有了一两分姐姐的淡然么?
余光瞥见金家姑娘很从容地行礼转身,从他侧边走过,并没有偏过一眼。
傅北突然心想金家姑娘应当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金姑娘过去的太快,他的眼睛只捕捉到青色的衣角趁着苍白的面皮儿。
他安安静静地绕过屏风进去给太后请安,乱了的心思却没那么容易平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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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越荷问他。
太液池畔的杨柳尚未抽条,但树身也掩映出大片的风光,理贵姬越荷便与前朝皇子傅北在此相逢。彼时领路的小宫女突然捂着肚子说疼,傅北心下虽犹疑却还是允了她自行解决,接着往前不过数十步,便与越荷狭路相逢。
他微微苦笑道:“理贵姬。”
虽然知道是关心,这般冒险还是让他承受不起。
“不要紧,”越荷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宽慰道,“不过寒暄一二句,此地开阔,不会有人听见。”她的侍女亦候在数步之外,傅北瞧了一眼,依稀记得是她曾经府中、名叫姚黄的那个。
“我……”傅北见她清眸关切,如何能说出早存死志这样的话来,只侧过头淡淡道,“我于此无心,你晓得我的性子。”
越荷倒没有太过生疑,傅北性子看着温和,内里却有股子傲气,要不然也不会入了朝堂。她只道他是有别的思量,不愿利用自己的婚事,遂道:“只要你无事,怎样都是好的。”
“多谢你关心我——”傅北难得有几分狼狈,话到嘴边又迟疑,他问:“但我实在不愿意耽误人家,而金姑娘也未必愿意吧。况且,”他神色略肃,“此事你还是不便插手,莫忘了‘越荷’和傅北昔日的婚约。虽然说没多少知道,一旦露出去,总容易叫人觉得你——”
他到底是君子,后面说不下去,自己心里却悄悄烧了一角,又涩又疼。
“我晓得。”越荷显然也明白此刻不是深谈的时机,她点点头示意记住,随后又回答傅北先前的问题,“守徽真人我不便去见,但她另一个姊妹聂贵人去问了,应当是肯的。我实在是担心你,能多几分把握就多几分把握,但如果你一定不肯,也就随你。”
傅北默默无言,他不能对越荷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只得转了一念: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准备好了迎接死亡的,那么在死亡之前何必让越荷挂心呢?况且说那个姓金的姑娘,他也有几分钦敬之意。一纸婚书助她离了道观,接回府里就当多养了一个人。等过几年他死了,金姑娘也好带着财产回娘家,而不是在道观度过大好年华。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了——何况越荷仿佛也很怜惜金素。
“我总是不肯辜负你的。”傅北道,安静的眉眼里有着点点的自嘲,“好吧,越荷,我娶。既然大家都愿意,而这的确是一桩两全其美。”
越荷不由从他的神情中感到一丝怪异,然而她究竟是松了口气,被侥幸感淹没。于是之前的怪异便也不算什么了——傅北答应下来便多一分生机,怎么会是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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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北入宫次日便又是越荷侍疾的日子。
她心里明白事关紧要,于是再三斟酌言辞。先是陪着太后言笑晏晏地聊了一阵子,才不着痕迹把话题往金素身上引,接着徐徐笑道:
“说起来,无论是守徽女真人,还是那位傅公子,都很得您的心意呢——倒显得我们这些宫妃无用了。”
太后淡淡一笑:“不过恰巧合了眼缘罢了。”不过细细一想,自她病后心软,叫进宫的两人,无论金素抑或傅北,都是人品极好的样子,不由有些叹息他们之前的磋磨。
越荷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倒不会上赶着撒娇卖痴,只是说:“嫔妾昨日在太液湖畔遇见了傅公子,本还想讨教几句如何孝敬太后的。”
“那怎么没讨教呢?”太后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