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太亮,方知落看得不真切,印象深刻的是对方眼角边和他一模一样的泪痣,以及唇边一抹淡淡的笑。
他睁大眼睛想将对方看得清楚些,金光却突兀漫覆两人的身影,遮遮掩掩将一切藏起来。
方知落吐槽一句垃圾剧情,奋然伸手,握住金光中小小的光团。
这是朵朵的灵识,傀儡之躯破碎后,她便被碎片保护着。
他才把光团抓进手心,破剑紧紧吸着他的力道忽然消失不见。
方知落没来得及反应便直挺挺从空中摔了下来。
这次没人接住他,应九望站在原地握着手中发出嗡鸣声的破剑,目光还定格在光芒消失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下摔的实在,疼得方知落呲牙咧嘴,尾椎处更是一阵一阵抽疼,比那什么三天三夜还要严重点。
可痛苦还没来得及爬上他的脸,破剑嗡一声从他眼前坠了下来,直直没入□□稍前一点的地方,吓得他双眼一闭,差点当场去了。
草!
他正想好好教破剑做剑,忽然注意到它好像没之前那么破了,剑柄上出现两个模糊的字。
“于归……”方知落慢慢把字念出来,破剑忽然颤抖起来,发出嗡鸣声,似乎在做回应。
他托着下巴想了想,露出笑容,下一秒现场表演川剧变脸:“我管你叫什么破名字,你踏马是不是想被融了?老子的命差点交代在你这把破剑上!识相点就给我滚,别出现在我面前!”
早知道破剑这么不靠谱,他铁定换一把,也不至于差点把命交代出去,就不该省那么点灵石,保命的家伙还是应该下狠心置办。
颤抖的剑身顿时一僵,方知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它,冷呵一声。
于归把自己从瓦砾里拔起来,可怜兮兮转了两圈,见方知落没有丝毫动容,剑尖挑起,唰一声飞到应九望面前,在几人呆滞的神色中和应九望手上的破剑贴贴。
方知落:“……”
草!叫滚真就滚了,还抱上了他要抱的大腿!
应九望扫了于归一眼,没把它扔开,于归抱上了新的大腿,悄悄从他手边挪起来,对着方知落摆了摆剑身,颇为嘚瑟。
方知落:“……”
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破剑!你真想被融了?”
盛随州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正色道:“方道友,佩剑有灵是幸事,许是刚诞生灵性,与孩童无二,你莫要与它计较。”
方知落哼了一声,展开手心,里面是一个弱小的淡金色光团,忽明忽暗。他走到狼狈不堪的小江面前,把光团递给他。
“这是朵朵的灵识,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和她说说吧。”
小江伤痕累累,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接过朵朵的灵识,眼眶中又涌出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原本毫无生机的废墟在他的泪水掉下后亮起一层淡淡的光,有嫩草从瓦砾底下顽强地探出头来。
盛随州眼中掠过一抹惊讶,看着小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思量。
小江并未注意到他的打量,捧着朵朵的灵识跪倒在方知落面前,有气无力道:“多谢前辈。”
方知落将朵朵的灵识取回来可不是为了得他一跪,又见他神色低落,周身灵气隐隐有溃散的迹象,便随口说道:“真想谢的话咋们签个千八百年的什么雇佣合同,给我打工。”
他随口而来,主要是不想让小妖心如死灰就此凉了,小江听不懂他口中的雇佣合同是什么,但听得懂千八百年。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别人看不见,他却清楚自己的妖心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在缓慢溃散了,他会就此消失,也许在千万年后还会有化妖成灵的那一天。
但如果与旁人缔结契约,他便能从契约者身上获取力量,维持妖身。
眼神漠然的小江颤抖着眼睛看向方知落,眼中的泪水忽然啪嗒啪嗒掉的更厉害了,后者不知所以然,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干嘛?不想签千八百年,签个六七百年也是可以的,不能再少了哈,我刚刚可是差点把小命搭进去了。”
他嘀嘀咕咕,后面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小江却突兀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尖锐的牙齿刺破方知落的食指,鲜血溢了出来,流入小江口中。
与此同时,淡绿色的阵法在两人脚下出现,复杂的纹路勾勒出一片又一片翠色的绿叶,阵法亮起的光芒瞬间将两人包裹。
方知落还没来得及龇牙以表突然被咬的疼痛,忽然觉得有股奇妙的力量拉扯着自己,很舒适,力量渐渐变强,缠绕着生命的气息。
紧接着,一片绿叶图案在他右手腕骨处出现,等到图案勾勒完成,浅浅隐没于皮肤,刻入腕骨。
方知落睁着眼,震惊看着重新长出手臂的小江,看他浑身的伤痕在顷刻间被修复,又见他眉心处多了一片银红色的树叶图案。
应寒别在一边吃了好一会儿瓜,此刻也微微张大的嘴,拉着身边的盛随州道:“这菜比运气未免太好了点吧?能得妖灵主动结契,还是轮回生死契,这小妖究竟知不知道这契约签下去他生生世世都卖给这菜逼了!”
学渣寒难得碰上自己知道的知识点,吐槽的同时想要寻求小伙伴的回应,转头一看,盛随州神色呆滞。
轮回生死契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老主仆契约,契约的选择权在为仆从的一方,形成后契约烙印在灵魂上,即便入了轮回也会跟着转世。
从古至今,从未听闻有妖灵与人结下如此契约。
“你这是……”方知落已经傻住了,应寒别的话他全都听在耳里。
他只想让小江不要过分悲观,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忽悠根金手指回去,怎么突然就结了什么什么契约,他说的合同可是白纸黑字双方签名按手印的那种。
小江已经恢复了大半,声音也大了些,“小江快要死了,只有这样才能延续生命待在前辈身边千八百年,故此斗胆与前辈缔结契约借助前辈的力量恢复,还请前辈恕罪。”
就……方知落怎么感觉自己现在的待遇有点像龙傲天被迫获得金手指时的情况?
这么想着,方知落偷偷瞄一眼应九望,发现他又变成了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什么事能让他想这么久。
小江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又是占便宜的那个,方知落当然不可能卖乖,“契约就先结着吧,你有解开的办法吗?等你什么时候想解契了,再和我说。”
先不说有没有生生世世这一茬,他对自己和某个人绑在一块一辈子没什么兴趣。
小江惊讶的眨眨眼,越发觉得前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紧抿着嘴点点头。
应寒别和盛随州两人如同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被两人之间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从未听说过妖灵会想要给人打千八百年的工为此还不惜缔结轮回生死契,更从未见过有人面对与妖灵结契的好处还能平静的说出解开契约的话。
盛随州忽然转头对着身边的应寒别说道:“阿寒,这次回去我要好好闭关参悟。”
他此前一直觉得自己道心坚定,旁人也赞他品节高尚,但若此刻他与方知落异位而处,他未必能说出如此坦然的一番话。
应寒别神色复杂的点点头,忽然觉得晓剑门在千年前能和凌霄剑阁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对弟子的教导让人望尘莫及。
四人一妖,其中三个在脑补,一个在神游天外,一个不知所以然。
认真谢过方知落后,小江小心翼翼捧着朵朵的灵识慢吞吞朝在石头人被击溃后彻底倒下的月娘走去。
她身上的魔气已经尽数消失,如今的模样与遇害的镇长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她身上伤痕累累,脸上格外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长相。
小江完全不害怕,在她的尸身前蹲下,松开手让朵朵的灵识飞了过去。
淡金色的光团一闪一闪,飞入月娘眉心,紧接着月娘的尸身亮起一层淡淡的光。
盛随州才从自我反思中回神,便恰恰看见这一幕,惊讶道:“度灵?”
他还没惊讶完,众人眼前的场景倏忽变幻着,越过微微的透亮变成黑白电影般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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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怎么了?”半大的小女孩看着被街坊邻里抬进来的母亲,吓得眼泪直掉。
躺在木架上的女人拽着竹篓,竹篓里装着满满的梓归果。
眼看小女孩哭了,女人连忙去抹她的眼泪,安抚道:“朵朵不哭,娘没事,娘只是摔伤了腿,过两天就好了。”
她声音温柔,三两句话止了小女孩的哭腔,小心翼翼迟疑:“真的?”
小女孩不放心看了眼母亲沾血的衣裳,心头害怕,女人连忙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不小心滑了一下扭伤了腿,朵朵去给娘倒杯水好不好?”
朵朵点点头,却始终牵着她的手不放。
女人无法,只好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安抚道:“娘就在这儿,别怕。”
早上,朵朵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母亲的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悄悄爬起来,看见翁婆婆在和母亲说话。
“月娘,你这腿可要注意着,别再操劳了,若是落下了病根,你还怎么照顾朵朵?”翁婆子扶着一早起来织布的月娘,不赞同的说她。
月娘面色有难,“翁婶子,你也知道我家里没男人,朵朵要靠我一个人照顾,我若是歇下来,我们母女俩可是要喝西北风去的。”
“不差这一两日,村子里又不是没其他人,大家伙在一起过日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母女俩饿死不成?我带了点米和豆腐……”
“别忙着回绝我,我知道你脾气倔,但可莫要在这时候拧上了,你能饿,朵朵可不能跟着你挨饿。”
翁婆婆说着,又叹了声:“当年可是你在山上摘来了药救了我家阿铭的性命,可不许跟我客气。”
月娘听她这么说,眼中聚了点泪,又很快抬手抹掉,点点头,又忙道:“婆婆,我知你待会要跟老鬼叔进城,捎上我可——”
“你这丫头!我刚刚的话都白说了不成?既然伤着了就歇着,我替你把果子拿去卖。”
朵朵躲在门后听两人说话,目光落在了屋中装着果子的竹篓上。
她年纪不大,但早早没了父亲,从小便懂事,知道是母亲每日上山摘果子到城里卖,才能养活自己。
可如今母亲伤着了,不能去摘果子卖了,她已经长大了,要学会照顾母亲了。
隔日,她偷偷背了竹篓,循着母亲之前上山的路去摘果子。
爬山很累,她爬了好久好久也没看到果树生长的地方。日头往上升,她好奇地看看林中拖着漂亮尾羽的鸟儿,又见树枝上有猿猴轻巧的跳跃,看它拿着梓归果一口一口吃得开心,立刻追过去。
这一追果然见到了果树生长的地方,漫山遍野的花朵,坠满枝头的果子让她满心喜悦,却没有注意到茂密的草丛之下是危险的悬崖。
她小跑过去,一脚踏空,摔下了山崖。
鲜血从她的额头流出来,她睁眼看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果树,一直看着一直看着,不知看了多久。
有人来了,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听不见,茂密的草丛把她盖得严严实实。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见了母亲凄厉的喊叫,可她说不了话做不出回应,只能听着母亲的哭泣声,被拘在小小的身体里。
娘……娘……娘……
小小的声音不断喊着,有一天她变成了小小的光团飘上了崖壁。
没有找到女儿的女人形容消瘦,头发乱糟糟如杂草,她每天都会出去找朵朵,回来后便跪在丈夫和大女儿的灵位前掉眼泪,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她摔下了山崖,没死成,看见了女儿的尸首。
几个月不见,小小的身体成了一具白骨,她疯了,她惨叫着,凄厉的声音响彻整座山,她疯了似的朝女儿冲去,一团黑沉沉的气息却突然冒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人。
她和朵朵长得一模一样。
“把你的命给我,我就让你的女儿回来。”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诱惑。
被魔气缠绕着的“朵朵”露出一抹笑,甜甜的喊了一声娘。
月娘眼中朵朵的尸身不见了,她看着“朵朵”冲过去将她搂住。
在她将“朵朵”抱住的一瞬间,魔气争先恐后往她身体里涌,月娘疼得惨叫,“朵朵”也突兀消失不见。
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拼命挣扎,脆弱的灵体疯狂撕咬试图侵占她身体的魔气。
她没有死,但又不算活着。
她僵硬地回到村子里,却看见了坐在屋里对自己笑的朵朵,她听朵朵喊了自己一声娘,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抱住了眼前的女儿。
她很快发现了朵朵与之前的不同之处。
朵朵时时刻刻背着竹篓,每天一早便要起床摘果子,无论她怎么说,朵朵都只念着摘果子,还机灵的拜托老鬼叔要和进城卖果子。
翁婆子悄悄来问她是怎么把朵朵找回来的。
她说不想让别人发现朵朵的不同,便撒了谎,说朵朵被仙人带走了,和她一起回来的小男孩是仙人的孩子,翁婆子好似信了她的话,摸了朵朵的头发,第二天要和朵朵一起上山摘果子。
朵朵和她一起去了,回来之后,翁婆子说朵朵已经死了,质问她现在的朵朵是谁,质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没忍住,杀了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