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典心情越发舒畅,忽地张口吟诵道:「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齐敬之站在一旁,竟也从中听出了几分闲情逸致:「此人倒是个心胸豁达的,方才还对那小厮口中的水怪惧怕得紧,不想一转眼就全然抛在脑后了。」
齐敬之方才闭目静坐,对天地灵气的感知极为敏锐,在那只水中异物攀上船尾时就心生感应,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并未从对方身上觉察到恶意,尤其那个做饭的渔娘明显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状况,也就听之任之了。
就听韦应典继续道:「齐老弟,我虽已多年不曾回乡,却也记得这郧乡县曲阿镇所产的黄酒极佳,以醇和爽口著称。待会儿上了岸,愚兄定要买上几尾鲜鱼,带去客栈让店家整治出一桌好菜,再同老***饮一番!」
不待齐敬之回应,一旁的船夫却先摇了摇头:「如今这个时辰,客官在码头上可买不到鱼,只能去客栈和酒肆碰碰运气,这些地方通常都会备下不少。」
韦应典闻言就是一愣:「这是为何?如今可远未到日头落山的时候。」
他指着左近几艘同样朝码头行驶而去的轻舟:「这么多江上往来的客商登岸,想要买鱼佐酒的必定不少,鱼贩
们怎么会有钱都不挣?」
船夫闻言又是摇头:「不是有钱不挣,曲阿镇只有一个老叟卖鱼,而且只卖半天,过午不候。」
「船家,你这越说越不成话了!偌大的一个集镇,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鱼贩子?」
韦应典明显不信,满脸狐疑道:「曲阿镇守着这条洵江,怎么会少了靠水吃水的鱼贩子?再者说了,单只有一个老叟卖鱼,也供应不过来整个集镇啊?」
「自然是能供应的。」船夫闷声回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了。
「嘿,听你这船家的意思,倒像是那老叟把这一段洵江里的鱼都霸占了似的,竟还只卖半天、过午不……」
韦应典一句话未曾说完,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身后拽了一下。
他停住话头,回头一看,就见自家小厮一脸不自在地朝江里指了指,小声说道:「老爷还是少说两句吧,这地方怕是有些不同于别处的规矩。」
韦应典闻言一怔,旋即醒悟过来,悄悄瞥了一眼身旁不远处的船夫,从然如流地闭上了嘴巴。
齐敬之默默听了半晌,好笑之余又觉讶异,当即开口问道:「船家,你船上可还有鲜鱼吗?卖给我们两条也是一样的。」
船夫立刻摇头:「不只是鱼贩子,便是咱们这些江上行船的,到了这一片也不能捕、不能卖。」
「哦?当真好大的规矩!」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里除了惊讶,还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气来。这就好比有人霸占了小松山的所有野物,不许旁人进山狩猎,这是何等的霸道蛮横?
他没有再询问个中缘由,只看这船夫愈发拘谨的神情,便知问也是白问,就不给人家招灾惹祸了。等明日见了那卖鱼的老叟,或许就能瞧出几分端倪。
说话间,轻舟已是缓缓靠岸。
齐敬之与主仆二人结算了船钱,依着船夫的指引找到了镇上最大的客栈。
这么片刻功夫,韦应典已经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将先前的种种猜测和不快忘了个干净,进店第一件事就是问客栈掌柜可有鲜鱼和曲阿黄酒,等得到了肯定答复,就非要拉着新认识的齐老弟喝个痛快不可。
齐敬之哭笑不得之余,多多少少也能想见以这位仁兄的性情在最讲究礼制规矩的礼部该是如何的憋屈不耐,也难怪他要辞官返乡了。
少年既然推辞不得,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当即在清静角落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小杂鱼痛饮起来。
橙黄有光、绝无杂质的酒液倒入碗中,散发出浓郁香气,入口之后只觉鲜甜香美、口舌生津。
待三五碗黄酒下肚,齐敬之竟是被韦应典其人激起了胸中豪气。
他与韦应典的经历天差地远,自然谈不上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却也领悟到几分相逢意气为君饮的潇洒豪迈。
在齐敬之这个山野少年看来,与眼前这两碟寻常小菜、一碗乡间老酒相比,无论是曹江上那场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馐夜宴,还是巢州城中富贵煊赫已极的龙母寿宴,都太过寡淡无趣了。
是以到了最后,当少年高举酒坛,将剩下的小半坛黄酒一饮而尽,再看韦应典时,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齐敬之修为精进,此时亦不过微醺,与韦家小厮一起将韦应典扶到床上,这才回了自己房中。
他并不安枕,而是盘膝坐在榻上,将齐虎禅和最后一小块东海沉铁取了出来。
引金气修补牛耳尖刀,这是个既艰难又精细的活计,已被齐敬之当做了自身餐霞修行的一部分,每日里勤修不辍。
到了今时今日,非但牛耳尖刀已被修补好了大半
,便连他自己的修行连同赤金珠都得了不小的好处。
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发现,与精铁、燔钢和花镔相比,东海沉铁中蕴藏的金气最为精纯,对齐虎禅的补益最大,也最是难以引动,是以哪怕过了这么久还依旧有所剩余。只是这最后的一小块沉铁分量太少,明显不敷使用,还需要另寻上好铁料。
如今齐敬之在修行之道上眼界渐开,在他看来,齐虎禅吸纳金气便如自己的餐霞修行一般,毫无疑问金气越是精纯,自己这个幼弟的根基便扎的越稳,因此在铁料选择上最好是有所取舍、宁缺毋滥。
齐敬之已经想好,在未寻到更好的铁料之前,今后便只用沉铁来投喂齐虎禅和赤金珠了,好在他要前往的辽州便属东海,必不会缺上好的沉铁。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刀斩杀同境界的纸甲童子之后,齐敬之终于对来历不太清白、底细仍未查明的煎人寿多了几分喜爱,准备一视同仁地投喂。
谁知煎人寿居然不领情,竟是一口也不吃,也不知是因为刀中未生灵性才如此不知好歹,还是东海沉铁的金气不合它的口味。
一番修行之后,齐敬之观想着心中怒鹤,渐渐进入了最深沉的定境。
夜色渐深,也不知过了多久,放在少年膝头的齐虎禅忽地弹跳立起,刀身自行拔出一截。
紧接着,一声清越的刀鸣响彻了整座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