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朗笑一声,很是豪气地一摆手:“这算甚么?行走江湖,义气为先!你今后若是到了麟州,只管报我麟山客鹿栖云的名字便是!哦,也有唤我剥皮魔君的。”
老匾怪并没被这名号唬住,反而喜上眉梢,不住点头道:“那感情好!今夜是道城隍老爷摆宴,轮不着小老儿出头,下次鹿老爷再从此处经过,无论是打尖还是住店,一应花费都算我的!”
齐敬之听了就是一怔。
他本是信口胡诌、语多敷衍,却没想到这个老匾怪明明白胡子都长了一大把,竟是听什么就信什么。
那神情浑不似作伪,反正齐敬之注目细看良久,始终没从那张老脸上瞧出半点儿破绽。
“嘶……这也太实诚了吧?”
剥皮魔君鹿老爷最是心善,又难得遇见如此老实巴交的精怪,这心里就有点儿不落忍了。
他才要开口,忽听身后骨碌碌声响,回头便瞧见了一个辐条残缺的硬木车轮,正晃晃悠悠地向着歇马栈滚过来,转眼就到了近前。
齐敬之这一回头,着实把车辐童子们吓了一大跳。
这七个小精怪可不似老匾怪这样心大,也并不觉得少年那如神似鬼、威猛无俦的灵官神貌有何俊俏可言,立刻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
眼见得硬木车轮打了一个趔趄,立刻就失了平衡,歪歪斜斜、连翻带滚地一头撞向院门,摔进了浓密的白色长须里。
“哎呦!”
老匾怪有几缕胡须被绞进了车轮,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惨呼,连带着所有长须都如活物一般剧烈扭动起来。
般般猝不及防,小小身躯被一股柔劲掀得倒飞而回,又被眼疾手快的齐敬之接在手中。
陷进胡须之中的硬木车轮同样被顶了出来,老匾怪低下头、瞪着眼,一边将自己的胡须从车辐童子们身上抽离,一边气咻咻地闷声道:“我道是谁这么毛躁,原来是辐家的七个小娃娃!”
它顿了顿,忽地后知后觉:“咦?你们的本体怎么跑出来了?是歇马桥塌了,还是桥上的镇水兽头毁了?”
硬木车轮滚动两圈,斜靠在了一旁的门框上。
七根辐条便有七张小脸,齐刷刷朝向异兽背上的少年,很是乖巧地齐声唤道:“全赖恩公搭救!”
这些车辐童子本就心怀感激,此刻又瞧见了恩公“真容”,这一声呼喊当真是既敬且畏。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齐敬之朝它们展颜一笑,加重了语气道:“咱们先前在歇马桥说过的话,也大可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谁知他不笑还好,车辐童子们瞧见恩公的笑模样,反倒愈发战战兢兢起来。
领头的那个童子胆气最壮,也最为灵醒,闻言瞥了头顶的老匾怪一眼,接着就呵斥自己的几个兄弟道:“都听见恩公的吩咐了吗?从此刻起,你们几个不许再胡乱开口!尤其是辐五、辐七,都将嘴巴闭严实了!”
“全凭大哥做主!”
其余六个车辐童子中立刻有四个齐声答应,还有两个则是紧紧抿着嘴唇,没敢发出丝毫声响。
按排行应是叫辐大的童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转而看向齐敬之,眉眼间显出忧虑之色:“恩公当真要进去?”
齐敬之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如今道城隍摆宴,要追查杀害布袋涧二位路神的凶手,我恰逢其会,又岂能假作不知?”
“鹿老爷义薄云天!”头顶的老匾怪发出一声赞叹,听上去很是真心实意。
辐大闻言咬了咬牙、瞪了瞪眼:“我们兄弟困在桥底污泥之中,蒙恩公仗义出手才得自由。此恩不可不报,今夜便随恩公走一遭!”
话音才落,它便当先从硬木车轮上跳了下来,像一根木棍似的,稳稳当当戳在地上。
其余六根车辐也一声不吭地紧跟着跳下,在歇马栈门前站成了一排,个个小脸紧绷,棍身微微后仰,就好像是在抬头挺胸。
见状,齐敬之不由一愕,却也头一回认真打量起了这七个小精怪。
细看之下,他才发现这些车辐的形状很是奇特,竟是有八条棱,表面有朱漆痕迹残留,朝上也就是朝向车轮的那一头还钉着已经锈蚀的圆帽铜钉。
齐敬之也曾见过几处极高规格的宫观,那些宫观的大门上便是涂以朱红之漆、饰以金铜之钉,极尽华美壮丽。或许眼前这个硬木车轮在掉进溪水、埋进淤泥之前,也曾有过一段光鲜的岁月。
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探究之意,辐大主动开口道:“好教恩公知晓,我们兄弟七个并非寻常的车辐。先前被压在桥下不得动弹,那是形势使然,如今一旦脱困,不敢说能帮上多大的忙,遇上寻常鬼怪却是不惧的。”
它一边说,一边原地转了一圈,这才继续道:“从前有个老爷爷从歇马桥上过,见了我们兄弟就笑,说是《道经》有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老爷爷说,我们七兄弟所在的这个车轮上原本应该有三十根车辐,乃是对应一个月中的三十天。车辐、车轴为有,轮毂上的插槽孔洞为空,有和无相成相生,这车才有了作用。”
齐敬之没想到辐大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讶然之余亦是心生明悟。
上古圣贤向来颇为重视车驾、道路,便连帝鸿氏都曾以轩辕为号,一个小小的车轮有这等讲头,甚至被写入《道经》,倒也不足为奇。
齐敬之便点头笑道:“算你说得有理,只是你说不畏惧寻常鬼怪,这又是从何说起?”
辐大显露出褐衣童子之形,就近抓住身旁的一个兄弟,以双手横举在身前:“恩公请看,我们兄弟长得一般无二,皆是朱漆、八棱,施以铜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