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知说着说着,泪水沾湿整洁的西装,他似乎抬手想抽根烟,看见施缘身后“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又硬生生止住了摸烟的动作。
他垂头泣诉着,谈起自己唯一的孩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朝儿还是怨恨我……我明白这种感受,因为我也曾这样恨着我的父亲……恨他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东西……”
“整个家里,只有我和朝儿是能相互理解的……他就是我的延续,我明白他为什么痛苦……他成日在余墨茹和老东西之间周旋,压抑得太久了……”
“可惜我以前不明白,处处冷落了他……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无论仕途商途都已到尽头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父子终于摆脱下等人身份,出人头地的希望!”
“我不奢望他原谅我,亲生父子之间,何苦还计较那么多呢?我现在只愿帮助他早些拿下余家,不必再受老东西的气,出了头后,将过去受的一切苦都报复回去!”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能理解……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不论是我打拼出来的人脉也好、资本也好……以后不都是他的?父亲何须与孩子怄气?”
“等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明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疏远我冷待我……会懂得我的苦楚就是他的苦楚……我们父子挣扎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那时候他会放下一切的……”
……
果不其然,林泽知说到最后,和余氏父女一般恸哭着求救:
“医生啊,救救我们啊!他不能有事啊!”
……
更之后,施缘又对洛朝的其余亲朋做了访谈:
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王红芬,这苍老的农村妇人竟带着自己的四个女儿直接在门外对她下跪,只是哭,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倒是那几个女儿,口齿清晰,眼中纷纷噙着泪:
“医生!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哥哥!”
“若没有哥哥,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您一定救下他啊!没有他,我们又要怎么活啊?我们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念完书,成日哭着在家里等哥哥回去给她念故事……”
“您救救我们啊!”
……
别的任何人,或许不如这几个女孩如此悲痛,可也都表示出了相同的意思: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救下他,您救下他,同时也是救下我。
莫名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施缘脊骨生寒。
特别是当她再度见到洛朝,看见这外表俊美文雅的青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姿态安然地坐在桌前,微笑着把玩手里一株桔梗花……
她突然感到分外荒唐:
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忏悔也好、悲嚎也罢……他们扯开嗓子发出喧嚣的吵闹,竭尽全力在挽救对他们而言,甚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
可当事人本身,竟沉默至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几乎透出种寒凉的冷漠,仿佛面临疾病困苦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陌生人。
施缘顿时明白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
不在乎曾于此地痛哭的所有至亲……也同样,不在乎自己。
施缘深吸口气,缓缓坐下来,开始又一次诊疗:
“您好,洛先生,我叫施缘,您的现任心理医生。”
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差点握不住钢笔。
洛朝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位医生的微妙变化,因此他极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桔梗花放到鼻尖轻嗅着——
蓝色的花束挡住了他轻笑的唇型,在窗外明媚阳光的映衬下,竟使他透出种奇异的纯粹感,如同赤子之心的少年般纯粹。
“您听到了什么?”
施缘觉得这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在试图掌控对话的主导权,但此时此刻,她除了顺着问话去答以外,竟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题——这点实在有违她的职业素养。
她吱唔着,拇指无意识在摩挲笔尖,“一些……很沉痛的过往。”
洛朝微笑,“你害怕的不是这个。”
施缘莫名深深战栗了一下,思绪凝滞中,她几乎脱口而出,“您的亲人们……哦,还有,一些要紧的朋友……他们对我表示……”
她牙齿有些颤,“他们很爱你。”
结果,出乎意料地,青年挑起眉尖,笑容更加明艳,却透出种无言的冷,“他们当然要爱我。”
施缘摇头,“我不能理解。”
换作任何正常人,在受到那般超出底线的伤害后,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就是彻底远离并不再相闻——有些伤痕和怨恨,是无法被弥补的,永远也不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仿佛被下了蛊一样,疯狂地将感情投注出去,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青年相依为命,他们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相互理解的彼此……
不止如此,他们还相互敌视:多年在怨怼中因利益关系而绑定的夫妻,此刻都表示出愿意撕破脸的决心,父亲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外人将亲生女儿送上法庭……
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巫术。
施缘听到低喃的安抚:“医生,不要紧张。”
“你是安全的。”
青年带着柔和的笑容,讲了个简短的故事,那故事名字叫《镜子里的魔鬼》。
故事很短:
说是一个人某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魔鬼,他害怕至极地打碎了镜子,结果发现这没用,不论他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有能成像的镜面,魔鬼就会如同附骨之蛆,咧开血盆大口对他笑……
直到有一天,他打碎了世界上最后一面镜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却突然感到身体内传来啮咬的痛感……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魔鬼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最后,将他吞吃掉了。
施缘思考着这故事的内涵,以目光无声问着:
你,是故事中的魔鬼?
洛朝笑容绽开,眉目显得愈发温柔,他轻声道:“不,我是镜子。”
他低头轻嗅桔梗花,指尖捻起一瓣即将掉落的蓝紫色花瓣,“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医生,你没听出来吗?魔鬼就是他们本身,只是平常时候,鬼怪被人皮人骨掩盖住了,唯有镜子照出他们的瞳孔,倒映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魔。”
施缘感到茫然,“镜子,最后碎了?”
他笑意扩大,“什么样的镜子不会碎呢?虚假的镜子不会碎。”
“鬼怪啊,想要变成人,于是他们择定一副皮囊,开始日渐啃食其内的灵魂。”
“可灵魂是无所察觉的,因为,魔鬼也许就是灵魂本人呼唤出来的。”
“灵魂觉得自己依旧是人,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被魔鬼腐蚀了,作为人的部分,他们已然死了。”
“所以他们打碎每一面镜子,欺骗自己依旧作为人而活着。”
施缘目光怔忡。
洛朝垂下眼睑,“所以,医生你不需要害怕,你的灵魂里,没有那些古怪的东西。”
他突然像孩童般笑起来,“我本来,是一面不会说谎的镜子,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打碎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害怕。”
洛朝眼眸深处,有一丝戏谑和嘲讽,“他们害怕看清楚自己。”
“如今,我替他们造出美丽的影像,他们望到镜子里完美的人形、那希冀已久的人形……如此狂喜。”
“他们以为自己爱上了镜子,其实,他们爱的是镜中想象出来的自己。”
施缘陷入沉默,她看见青年逆光的侧影,带着亦幻亦真的疏离感,听到他歪着头轻笑反问:
“世界上很多人,心里都有魔鬼,不是吗?”
施缘一阵茫然,听到青年冷漠如判决的呢喃:
“所有魔鬼都会误以为爱上我。”
“我是他们唯一虚假的镜。”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日万,所以更晚辽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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