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兴业稍一谈及往事,便愤恨不已,“她哪里是在用心教养人?她是用对畜生的方式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我这女儿从根上就烂了!”
他情绪非常激动,使得男助理连忙扶住他帮着顺气,而女助理又递上一份文件,“这是证据。”
施缘神情严肃,慢慢翻看着……越看越心惊:
这份足足厚至两百页的“证据”,由照片、文字口供和部分医学鉴定等组成,各类资料的时间跨度足有十年之长,可见搜集此份文件的人费了多少苦心、又找了多少人当“证人”。
其实,光凭这份文件,即便没有她这个心理医生作证,余兴业要状告功成,以至将林泽知夫妇送入监狱,或者至少夺来行事代理权,也是足够的。
若全部的文字、图片和伤情鉴定都确凿为真,那么,当事人的少年生活,简直和地狱无异。
余兴业说,余墨茹如同在养畜生……其实,施缘看了长长一份资料后,觉得更准确的描述是:
余墨茹以为自己在养一只宠物,高兴了可随手施舍极贵重的物品,对你温言细语,不高兴了,她身为“主人”,要对之进行辱骂鄙夷乃至责打,都是无人可管的。
而宠物和畜生的区别在何处呢?
畜生是养来宰杀的,而宠物是养来逗乐的。
她会先给这孩子穿上极不恰当、极简陋失礼的衣服,再带之去往所谓“高端”的宴会酒席,让一众总是围绕着她奉承的“暴发户”们,像观赏猴戏一样围成圈,盯住最中间那个从僻远乡村、落后城镇走出的“异类”,并纷纷露出惊奇讽笑的面孔,捧腹大声嘲笑着。
他们会极尽能事地找出这个孩子身上值得讶异的“笑点”,衿傲自满如他们,觉得这个出身乡镇的少年,连呼吸都充满了愚昧无知落后的味道,尤其是不会口齿清晰地说英文、不会弹奏任何一种乐器、看不懂外文菜单……每一点都值得他们来回讽刺嘲笑许久。
这之中,他们还会举出例子作比较,说什么,和你同一年纪的某某人家的孩子,已然在什么领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前途一片辉煌……而你,永远只是下等人。
他们不遗余力地践踏一个孩子的人格与尊严,以此寻找人生的优越感,也藉此讨好本场宴会的主角——
余墨茹穿着礼服,被众星捧月在中央,往往跟着众人一起大笑,她对此感到快意非常,甚至想出更恶毒的花招,比如,让少年为人们倒酒,再故意挑剔其动作和笑容不够恭敬,并打翻酒瓶酒杯,要他跪着一点点拾起碎片……
每到这时,她心头终日掩埋的恨全发泄出来了,“看哇,这就是林泽知生出来的东西!和他父亲一样滑稽可笑穷酸落魄!像条狗一样!”
周围人听了纷纷应和着大笑且拍掌。
期间,也有人自以为高雅,对这种游戏感到无趣,往往站在外围,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偶尔才会用帕子捂着嘴忍不住笑一两声,在他们眼里,这少年只是个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丑,与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至高的轻蔑是无视,是即便笑出来,嘴角也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余墨茹自诩为宠物的主人,而林泽知,更像一位蛮横高傲的“暴君”。
他在仕途打拼,常到林家去献媚讨好,因此为外人暗地鄙夷,但他惯来能屈能伸,极端渴慕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一切曾贬低鄙夷他的人——包括余家父女,全踩入泥地。
在外头受够了气,他回来后就成了自我领地上的“暴君”,要以此发泄内心的阴暗面,好叫他一旦踏出门后,便重新成为有教养的“人”。
余墨茹他惹不得,因此本来他一贯对佣人们发火,结果,如今家中来了个少年。
在林泽知的世界里,所谓血亲是不值一提的,他出身的家庭贫穷且子女多,曾深深怨恨父母将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受苦的。
因此,他的生父,也就是洛朝祖父的葬礼,他亦是不情不愿去的……及至后来洛朝的祖母逝世,他因知道这位老人在家中无地位,甚至打算过干脆不去参加丧礼——毕竟,要应付余家大小姐的丧事,并一同讨好余兴业,就够费神了。
这一切,导致他看待少年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是厌恶的:
只因,他在这小少年身上看见了过去那个地位卑微的自己的影子,何况这个孩子的诞生,本身就证明了过去的他是何等无能,连婚姻都无法自主。
他将对过去自我的怨恨,转嫁到少年身上。
尽管夫妻二人出于颜面问题,给少年择定了S市当地最好的中学……可不论少年取得的成绩怎样足够优秀、又怎样辛苦乃至自我折磨般才能赶超一众底蕴超过他太多的同学……放到余墨茹眼里,这只是下层人无力的挣扎,不屑一提。
而在林泽知眼里,这更戳了他的痛处:
哪怕少年在家中尽力活成隐形人,也从不向所谓的“父母”告知学习生活上的一切……林泽知还是会次次找出少年的成绩单——那上头的分数越好,林泽知就越愤怒:
“蠢货!你以为这些东西有用吗?”
“呵,当然,学点所谓的修养洗刷掉你的无知是必要的……你也需要一个好看的学历,去得来一个打入上层社会的机遇,并拓一拓眼界……”
“可你要是真蠢到以为,能凭所谓的学问,成为真正的上等人……那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我曾经也同你一样蠢,觉得凭自己就能改变命运,愚昧!这些东西,不过能让你跪着赚一碗饭吃!你往后该受的侮辱一样都不会少!”
“真想出人头地,得来荣华富贵……抬头看看你那可笑的母亲,学学她是怎么去讨好她大姐和她父亲的!”
他冷笑着,一点点撕碎那成绩单:
“我知道你这孩子暗地里极怨恨我这当父亲的,估计心里觉得我不配为人父?”
“呵,早点认清现实吧,有些人生来比你高贵!若没有我呕心沥血在前头铺路,你这辈子都只能窝在穷乡僻壤当个废物!”
他竟然摆出慈父的姿态,抬起下巴,冰冷着面容笑道:“感谢我吧,我的孩子。”
林泽知仕途还算顺心时,会丢出种种言语的讥诮,可一旦前途遇了坎坷,他深埋骨底的、对出身卑微的愤恨,就爆发出来——化为明面上的暴力和虐待。
他行事很谨慎,几乎不留下痕迹,且他还不忘威胁这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孩子,“我一句话就能毁掉你的前途。”
他确实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对未来的构想里,自己会引以为傲的后代绝不该出身于乡村,也绝不缺少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而眼下这个少年,更像是他身上的污点,是对他穷弱过往的无情揭露。
因此,当学校老师向他报告少年的抑郁病情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不悦,“你可不要像一个病人,在外头丢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
……
昔年的许多事情,件件触目惊心,无论发生在屋宇中最阴暗的角落,还是被呈现在华丽的宴会中央……最终,竟都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整合在两百张纸内,写尽一人少年时所有的不幸。
施缘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听到余兴业的恨叹:
“一个心肠极好的孩子,偏偏落在狼窝里!”
余兴业老泪纵横,“要不是这孩子品性坚韧,早被这两人磋磨死了!“
这一刻,这位古来稀老人的连连泣涕哀叹,竟让施缘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和同样哭泣不止的余墨茹何其像?
“我老了,护不了他几年了。”
“他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表面斯文,背地里狼子野心,就觊觎着我余家的家业呢!”
“墨茹又是个狠毒的,我要是走了,这两人能让朝儿落得好?只怕要将这孩子啃得骨头不剩!”
“可恨啊,我早年因林泽知而对这孩子产生了偏见,误解冷落了他多少年……没想到偌大的余家,旁支里与我沾亲带故、形形sè • sè各类人……论待我的真心,竟都不如一个外姓的孩子!”
他抖着手以方巾拭泪,“朝儿是我见过的最体贴善心的孩子,与我那死去的大女儿最像……我梦里都希望他姓余,早有把他过继到我亡女名下的意思,如此便可让他名正言顺继承余家产业……绝好过让旁支里那些牛鬼神蛇捞去……”
余兴业叹息,“可惜这孩子,太过赤诚,惦念着死去的祖父祖母,不肯改姓……这更叫我担忧,如今他发了这等病,我一旦走了,谁还能护着他呢?”
“我们祖孙两个,在这偌大的家里相依为命啊!”
这话听来字字恳切,绝不是说谎,却莫名让施缘背上腾起一股凉意:我们?
余墨茹心里有一种“我们”,余兴业心里有另一种“我们”……到底哪种为真、哪种为假?还是说,统统都是假象?
老人垂泪一番后,大意是觉得这苦肉计已到位了——他自以为这番真情剖白足够打动这位有良心的医生,因此身畔助手们再度提出诉求:
“请当我们的证人,将林泽知夫妇告上法庭后,我们的律师团会尽力拖住他们,力保少爷不受他们侵害。”
“届时,我们老爷早准备好了疗养住地,就在A国一座岛上,相信没有林氏夫妇阻挠,少爷的病情才有痊愈的希望……”
“老爷表示过,可天价请来最顶尖的医生,只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少爷痊愈。”
……
助理们反复言及其中利害,可施缘只是婉拒:
“对不起,法庭作证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会尽力救助我的每一位病人,额外的费用就不必了。”
余兴业深感惋惜,临走前,他也向施缘点头致意,诚恳表示:
“医生,请救一救我们。”
余兴业走后很久,施缘还是不能回神,她想:这个家族的一切,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复杂。
因为,在余墨茹的口述中,余兴业只是一个固执且难以相处的无情长辈,对出身卑贱之说根深蒂固,对待洛朝,一向只有漠视和无视。
到底谁在说谎呢?
直到林泽知前来接受访谈,施缘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
从始至终,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余氏父女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觉得他们和曾经深深被自己伤害过的少年,如今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因为,连林泽知也这样以为,当他坐到施缘桌前,不自觉红了眼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朝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个家里,余氏父女向来瞧不起我们……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怪病上呢?”
到这时,无论林泽知口里说出再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施缘都能勉强保持镇定了,她不出意外地听见林泽知在控诉余氏父女,或者说,余墨茹还只是顺带的,他最主要在痛骂余兴业:
“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余家旁支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拜年,朝儿仪表体态处处挑不出毛病,可只有他叫外祖父时,那老东西应也不应一声。”
“老东西眼里就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不给!”
“还有余墨茹,她嘴上不敢说,可我知道的,心底一向把朝儿当笑话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