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郑禾淑是回来探亲的,等到夏季过去,城市开了学,他就要离开此处了。
夏天的最后半个月里,他照样日复一日,每天清早就从镇子上出发,走过漫长泥泞的山道,在棚屋外头,静默守候许久,偶尔轻轻呼唤几声,暗自希冀着女孩能认出自己,最后,却总总怀揣着相同的失落,悄悄离开。
女孩始终没有认出他。
转眼到了夏季的最后一天,他收起了全部复杂难明的心绪,趁女孩沉睡时,轻轻走入屋内,在月光沐浴中,微笑着道别:
“哥哥要走了。”
“等冬天再来看望你。”
他转身离去时,于心底默默祝福着:在冬天来临前,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那一夏过去,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少年才再度回到山村。
一切又变了:
山洼里的垃圾场被移走,棚屋也不见了。
他赶忙去询问村人,得到了一个让他绝望的回答。
“村人说,她失足落水,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最终,少年默坐在寂静的山洼里,这儿没了如山恶臭的垃圾后,地面竟迅速长出青草,风景居然分外美丽。
仿佛过去的人和事从未存在过。
少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想:
如果……如果那时候女孩可以信任自己,哪怕是愿意亲近村子内任何一户普通人家,得到了最基本的看护,其结局都不至如此。
又或许,他不应该顾虑那么多,不应该想着未来还有更多时间去慢慢改变一切,而当立刻想法子将女孩带离此处,哪怕是用强制的手段。
……
他在至深的歉疚自责里,幻想出无数种比现实更好的结果,不甘令他又一次问自己:
为什么呢?
这或许是在质问命运的荒唐,死生的无常,亦或是在问导致这场悲剧的其中一个缘由:女孩为什么不愿信任他。
施缘听到这里,也入了神,不自觉呓语出来:“为什么,会认不出您呢?”
洛朝说到这儿,沉默良久后才微微低头,声音低沉而清冷,他阖目道:“因为气味。”
施缘一怔。
“那时候的我,身上没有臭味。”
这个答案听起来很荒诞,以至于施缘不敢置信,讶然道:“就因为气味?”
他闭目答着:“只因为气味。”
昔年,女孩在破旧的棚屋里,独自挨过了第一个寒冬。
开春时,她在老矿工死后,第一次踏出门外,她决定要去寻找自己的两位亲人。
幼小如她,又双眼失明,导致她并不敢走太远。
她像来自茧中,却蜕化失败的蝶卵,匍匐着在泞泥脏污的路上前行,凭嗅觉记下回程的方向。
最初,她耗费一天,也只能走出半里远。
后来,她将家周围的路都以气味铭刻在心里,便能渐渐走得更远些。
有一天,她在路上偶遇一位煤矿工人。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味道,拼尽力气跑过去,拽住这陌生人的袖子哭喊:“爷爷!”
陌生人回答她:“你认错人了。”
又一天,她在路上偶遇另一个拾荒的流浪少年,她闻到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气味,可依旧拼尽力气跑过去,哭喊:“哥哥!”
拾荒少年看了很久,发觉自己不认识她,也同样回答:“你认错人了。”
……
她从春天寻觅到冬天,又从这年冬天寻觅到来年冬天。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她偶遇了很多人,都得到了一句同样的拒绝。
她死的那年,山村罕见下了场大雪。
洁净的雪将世间一切或美好、或恶臭的味道,都掩盖掉了。
她在漫天的、白雪的气味中迷失了方向,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恐惧、迷茫、无助、失落、悲伤……人世能想象出的一切冰冷尽数包围了她。
以至深夜里,她在纷扬的雪道上呼喊,仍是那两个词——她自出生以来,唯一被教会、并明白了其意义的词。
微弱的呼唤消弭在风声里。
她自山道滚落,跌跌撞撞,踩到了河面上未曾结厚的冰。
她冻死在冬天的河里。
……
昔年,教会她呼唤亲人的少年,来自一个贫穷的山村人家。
在他的生活中,干净或脏污,都是不必在意的,长辈们更不会供给出每日洗浴的机会。
何况他总是去最恶臭的垃圾堆里,看望他的亲人。
他身上的气味,和流浪的拾荒者是一样的。
在盲眼女童黑暗的世界里,芬芳或恶臭,也都是不必在意的,她以嗅觉认知并铭记世界。
拾荒者身上的恶臭,与煤矿工人身上缭绕的汗味、煤炭味,共同组成她关于家的记忆。
当少年为谋求出路去往城市,发现小世界外的大世界里,成人或者孩子,都在意着他本不在意的东西。
人们让他将终日缭绕身上的臭味洗去。
他在努力得到认可和喜爱,为了所谓更光明的未来。
彼时,守候在棚屋外的他,身上穿着被佣人洗过的干净衣服。
那些衣服上,有一种刺鼻的皂香。
村人们身上,甚至也没有那样的皂香。
只有久居城市的人,身上带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当年,记者们和煤矿老板们,强硬地困住女孩,使她无力地发觉亲人被带走。
来自城市的记者和富商们,身上也有着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皂香。
她记住了那种味道——代表了她的家,开始破碎分离的味道。
哪怕只嗅到一点,也足够她再度陷入惊恐和绝望,乃至愤恨。
……
故事结束后,诊疗室内陷入久久的寂静。
施缘发现自己在哭。
洛朝却神情平静:
“医生,我曾想要活下去,但是……”
“同一个故事,在我身上发生了无数次。”
他的眸底无光,“它们的结局或好或坏,故事中的人或善或恶……但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她抬头注视对方,忽然想起他方才说过的某些话:
病因的真正答案,在故事之外。
故事之外,发生了更多故事。
它们像轮回的圆,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发生。
她忽然感到至深的哀恸。
“我好像,明白了。”
“您的病因。”
她擦拭眼泪的时候想:
如果病因是这样的一个理由……那确实,没有人可以救他。
这非常让人难过。
洛朝却在微笑:
“医生,这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我已经比世间的无数人,更幸运。”
见施缘依然在哭,他不由抬头,望向洁净的天花板,声音很飘渺:
“这个世界是割裂的。”
“而我活在裂缝之间,于是,理所当然被撕碎了。”
他沉默着想:
我曾以为是我不够强大,才让外在的恨意、恶意与贪婪等等共同撕碎了我,所以,我去追寻一切可被世人定义为“力量”的东西,心存幻想着,待我修补完人世的裂痕,就能看见想要的完整、圆满、光明和幸福……后来我明白我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因为,这只会事与愿违。
真正不该存在的,是竟然诞生了这样荒唐念头的我本身。
世界一直、永久、或许到无尽遥远的未来,也仍将是割裂的。
没有人能弥合它。
我若还是活在裂缝间,注定被四方而来的锐利断裂口,割破、刺穿、搅碎……最终,化为一滩脏污的血泥。
施缘哽咽着,想要挽救什么,“为什么,您一定要活在缝隙里呢?”
“你或许可以尝试,融入某一个被分割出的小世界中……”
那样,也许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无论这伤害,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他珍重的人或物。
可他重新微笑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拿起靠在桌边的雨伞,告别道:
“医生,我该走了。”
施缘愣愣跟在后头,为他送行。
从过道侧壁天窗里透进的光线黯淡且细碎,施缘看见他行走在其中,觉得他像一块破碎的镜子,被勉强拼凑起来,而现在,到了再无力为继的破裂尽头,将直面死亡的深渊。
耳畔雨声稀疏。
到医院门口时,他们再度告别。
洛朝挥手,回眸笑时,目光很清澈,“你叫施缘,对吗?”
见她点头,明显在愕然于自己记住了名字……他又笑了一下,“谢谢你的付出,我记住了。”
而后他转身离去,向门外那大雨滂沱里。
施缘伫立原地,久久凝望着,当青年的背影完全没入雨幕中再寻不见时,天空竟然蓦地放晴了。
万丈阳光,何其灿烂。
却永不照耀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一万二,因为情节不适合切开,所以全部写完才发上来。
比预计中还是晚了一小时orz
这部分,阿朝身上的主题已经显露出很多了,如果让作者君来概括主题,其实只要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已经在本章正文中出现了)
小天使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思考一下这一段剧情表现的主题~
我现在先不多说,避免破坏阅读感,明天看情况唠叨一点创作思路,评论也明儿回~
明天的章节寄望篇的前卷将收尾,而后会填坑新春番外,正文下面则会进入阿尘的回忆杀,寄望副篇,寄望·千江夜雪,以及帝王时期阿朝的回忆杀,寄望·宫娥传(此篇也是他身上主题的最后一个层次,宏观层次,届时他亲口讲一个寓言,主题就完全明朗了,目前的现代篇,则是主题的微观层次)
两个副篇不会特别长,至少没有前卷长~我的计划是一个月内完成两个副篇~
至于感情线,以及受到了过度刺激,已经精神失常的阿尘,大家要到下一卷才能看到了orz。
顺便剧透一下寄望后面的卷名~(让大家对我的文的长度有一个心理预期嘤嘤嘤)
下一卷叫《再别离》(放心,不是他俩的别离,是和故人的再别离)
后面是《云麓记事》(甜且沙雕的校园恋爱篇,唯一无虐的一卷),更后面分别是:
《一线缘》、《长梦》、《归途》、《终局》
每一卷也分别都有回忆杀副篇嘤嘤嘤(比如剑骨、剑魂、剑心,无声应答等等)
正文完了还有已经攒了不少梗的甜爽番外
蠢作者现在的希望就是,一年内将这本书认真写完(包括番外)
毕竟后面越来越忙了啊,我怕就没时间写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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