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正在宫外等候,此刻他红着眼睛进入勤政殿。
“几天没休息了?”朱祁钰看了他一眼,把参茶赐给他一盏。
“奴婢谢皇爷赐茶。”
舒良跪在地上喝了一口,说了些表忠心的好听话。
“说正事,抄家情况,你怎么看?”朱祁钰问。
“奴婢以为是栽赃。”舒良斩钉截铁。
“说来听听。”
舒良磕个头,才站起来:“陈循家中的奴仆,奴婢问过了,都知道里库宝物,仿佛这些宝贝不是偷的,而是皇爷赐下的,这很不寻常。”
“还有一点,藏银子的土是新的,做法很粗糙。”
“所以奴婢怀疑是栽赃陷害。”
朱祁钰微微颔首:“银子上可有蛛丝马迹?”
“皇爷是怀疑内承运库的银子?奴婢也查了,银子上没有铸刻。”舒良回答。
做的这么粗糙,却还要做。
什么意思?
把人当傻子?
“皇爷,奴婢以为是黔驴技穷了……”
朱祁钰摆摆手:“不可能,必然是另有目的。再查查看吧,朕倒要看看这个张軏,有什么神通本领!”
“奴婢有一计,皇爷可诏常德公主,一问便知。”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太阴险了吧,常德毕竟是朕的皇姐……好吧,诏入宫吧,就说皇太后病了,想念公主了,让公主过来侍奉皇太后吧。”
“皇爷英明!”
舒良坏笑道:“皇爷,其实他们有什么心思,都不用猜,只要拿捏住常德公主,张軏就逃不出手掌心。”
“你别用那般阴险的眼神看着朕,朕乃仁君!岂能戕害亲姐?”朱祁钰很生气,一把将他推开。
“是是是,都是奴婢阴险,奴婢阴险。”舒良跪在地上请罪,居然在笑。
朱祁钰气得踹他一脚。
舒良笑嘻嘻跪在地上,笑容促狭。
“罢了罢了,骂名让朕担吧,你这小身板,扛一个东厂不容易,还是朕为你遮风挡雨吧,反正朕有仁君的名声顶着……你笑什么?朕不是仁君吗?”
朱祁钰气坏了,舒良可真是没大没小,居然敢笑话朕!
“皇爷恕罪,皇爷恕罪,您就是千古仁君!”舒良像在哄傻子。
“滚一边去!”
朱祁钰气坏了:“说正事!那些罪臣家属是怎么回事?”
“启禀皇爷,也是栽赃陷害,这个陈首辅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张軏玩的团团转。”
舒良收敛玩闹之意,表情认真。
他认为皇爷太苦了,从夺门开始,皇帝就没真的笑过,甚至吃穿用度,极为小心谨慎,实在太苦了。
所以想逗皇爷开心开心,王诚离京时就提点过他,让皇爷开心点,忧思生病,恐伤龙体啊。
“奴婢以为,陈循的幕僚,被张軏买通了,所以才被人当猴耍。”
“奴婢抓到了两个幕僚,跑了一个。”
“那人姓姚,是正统七年的举人,乃陈循的入幕之宾。”舒良道。
朱祁钰皱眉:“姚什么?”
“姚平。”
朱祁钰对这个举人没印象,不过重用师爷的风,此时已经兴起了。
“找了吗?”
舒良苦笑:“回皇爷,此人八成找不到了,要么改头换面离开京师了,要么被灭口了,奴婢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张軏不在京中,却能操纵京中大事,真是可怕啊。”朱祁钰面露忧色。
舒良跪在地上:“皇爷莫忧,奴婢已经有了线索。”
“经过王翱的妻子透露,在王翱被处死的夜里,有一伙人将他们接出宅子,她形容出此人的面容,奴婢已经抓到了!”
“还在审讯之中,想来不久,就能顺藤摸瓜,抓到更多的人!”
“张軏的人,只要还在京中,奴婢保证,十天内都能抓到!一个也跑不了!”
朱祁钰站起来,神情振奋:“好!十天!好啊舒良!保护赋的银子,你不必送入宫中,全部用来扩大东厂!舒良,朕就知道你能行的!”
“奴婢谢陛下隆恩!”舒良跪拜。
“记住,大肆培植心腹,不必怕朝堂弹劾,朕给你兜底儿。”
“你要利用征收保护赋的机会,把番子安插到市井之中。”
“你是朕的眼睛,你看到的,就是朕看到的!”
“你也是朕的手,朕要处置的人,都要你来做!”
“不必怕花钱,朕会想办法筹钱的。”
“舒良,你要永远记住,弹劾东厂的奏章越多,你越安全,朕越安全!”
“东厂的势力越大,朕便能每日安枕!”
朱祁钰提点他:“朕能不能睡觉,全看你了!”
“奴婢谨遵圣命!”
舒良跪在地上:“奴婢一定壮大东厂势力,让京畿的一切,都在皇爷的眼睛里,在皇爷的手里!”
“好!去办!”朱祁钰扶他起来,使劲拍拍他的肩膀。
他要用军机处,强收五军都督府的权,恐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的安全。
宫中暂且维持原样,不许无关紧要的人入宫。
宫外,东厂与锦衣卫,缇骑与禁卫,彼此呼应,互相制衡。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他能杀陈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出来一支暗箭,取走他的性命。
所以,隐藏在水下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皇帝易溶于水,不是一句虚言。
“皇爷,萧阁老等人到了。”冯孝打断了朱祁钰的思路。
朱祁钰轻吁口气:“冯孝。”
“军机处的提督太监,虽不如司礼监提督太监风光。”
“但这里却会成为天下最要紧的部门。”
“未来会和内阁并列,高于司礼监。”
“所以朕不给你提督大权,是为了你好。”
朱祁钰担心冯孝心里有落差,特意提醒他。
“奴婢明白!”冯孝跪在地上。
“倘若你想独当一面,和朕说,朕成全你。”朱祁钰时时刻刻都注意身边人的想法。
人心难测啊,他的小命攥在身边人的手里,所以他尽量满足他们的权欲,也不过分苛责他们,最重要的是,互相监督,互相制衡。
给好处,也要上夹板。
他骨子里,谁也不信。
“奴婢谢皇爷恩典!”冯孝磕头。
“起来吧,让萧镃等进来吧。”朱祁钰安抚好了冯孝。
很快,萧镃、岳正觐见。
“免礼,赐座。”
看着萧镃,朱祁钰有点想乐,这老头以前挺刚直个人,如今变成了应声虫,让他说话就说话,让他闭嘴就闭嘴,看样子是被吓坏了。
被一蓬血,吓出毛病了。
真是个废物。
“萧爱卿,你对陈循的死,有何看法?”朱祁钰直来直去。
萧镃心头一跳,眼泪夺眶而出。
趴伏在地上:“老臣不敢有想法,老臣如今身体不适,请陛下赐恩,允许老臣辞官归乡。”
“萧爱卿别闹了,如今朝堂多事之秋,你还要留在朝堂上多帮帮朕啊。”
“老臣是真的精力不济,忧愤成疾,身体不中用了,求求陛下,让老臣归乡静养吧。”萧镃真被吓坏了。
从高谷死到陈循死,才多长时间啊,朝堂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朝中的风向还是把皇帝当成吉祥物。
现在,事事都要奏报给皇帝。
他担心啊,再等一段日子,他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就会被皇帝赶出朝堂。
皇帝的动作太快了,又狠又绝,不惜把自己陷于危难之间。
这样的皇帝,要么溶于水,要么成为千古一帝。
反正跟着这样的皇帝混,没什么好下场。
“老爱卿,你真忍心弃朕而去?”朱祁钰有点急了,若萧镃辞官,他没有合适的人选入内阁,岂不便宜了其他人?
“陛下,老臣实在有心无力。”
萧镃拿出写好的奏章,高高捧起,跪伏在地。
朱祁钰陡然收起了笑脸,寒声道:“萧爱卿是想步陈循后尘?罢了,朕允了。”
萧镃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陛下……”
“出去吧,朕允你归乡了!”朱祁钰真生气了,叫你一声爱卿,真把自己当成人了?
“陛下,老臣失言了,老臣昨夜没睡好,神情恍惚,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萧镃吓得瑟瑟发抖。
步陈循的后尘,那是个死啊!
“回乡就能永远睡了。”朱祁钰冷冷道。
这……还是死啊?
萧镃嘭嘭嘭磕头,旁边的岳正也瑟瑟发抖,不敢帮萧镃说话。
岳正在内阁里也十分尴尬,他资历不足,硬被提拔上来,当个随风草左右倒。
连泥胎木塑都不如,还夹在中间,受夹板气。
“岳正,扶起萧镃,让他退下吧。”
朱祁钰淡淡道:“你的辞呈,朕批了,也不必走三让三辞的流程了,你收拾收拾东西,直接下去吧。”
下去?下哪?下地狱?
萧镃身体一软,五体投地,老泪纵横:“陛下啊,老臣知错了!只要能在陛下御前伺候,哪怕不许臣做这个阁老,老臣也绝无怨言啊,老臣此生只求侍奉陛下身边!”
这番话说得极为肉麻,这些年萧镃自以为清白,多年来犯颜直谏,追求的就是流芳千古。
却不想,老了老了,居然活成了佞臣。
“想侍奉朕的,天下间如过江之鲫,还不缺你萧镃!”朱祁钰冷喝:“提御笔来!”
冯孝立刻去取御笔。
“陛下啊,老臣真的老糊涂了,说错了话了。老臣还当阁臣,只听陛下的话,当陛下的忠犬!”萧镃以头点地,呜呜痛哭。
他毕竟当了多年阁臣,是懂皇帝心思的,皇帝就让他在内阁里当泥胎木塑,等着给后来人让路。
所以之前他说要离开内阁,皇帝才大发雷霆。
“朕的狗,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朱祁钰冷笑:“林聪扬言要做朕的狗,朕告诉他,成吉思汗有四狗,你等自问,可如哲别?可如忽必来?”
“都不如!远远不如!”
“你们以为,狗是蔑称?错!狗是最忠诚的,你们啊,还不够资格当朕的狗!”
那就是狗都不如喽?
萧镃哭得更凶了,老了老了,想当狗,人家都不收,岂不更讽刺?
啪!
朱祁钰将奏章砸在萧镃的脸上:“别哭了!像个娘们一样,如此姿态也配当朕的狗?你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啊萧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