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宫。
吹了烛火,万籁俱寂。
唐贵妃一袭薄纱,即便外面天气阴沉,殿内也是湿热。
她跪着,给朱祁钰按肩膀,手法轻柔。
“唐兴有进步了,前段日子商辂上书夸赞了唐兴,近来李贤也夸赞了唐兴。”
提及父亲,唐贵妃手指微僵。
她不敢表现出来,皇帝厌烦她的父亲,她能留在宫中伺候,已是天恩浩荡了,她不敢给陛下找麻烦。
“朕近来想着,对他是否过于苛责了呢?”朱祁钰语气掺杂悔意。
唐贵妃手指微僵,脸上绽放出笑容:“若非陛下磨砺臣父,臣父是没有今天的,请陛下切莫因为一点成绩,就将其调回中枢。”
这话朱祁钰听着舒服。
外戚是需要能力的,但能力绝对不能太大。
很显然,唐兴两者都不具备,这不是好事,但也是好事。
商辂和李贤,估计是碍于面子,提他一嘴,至于真的有没有进步,朱祁钰也无法确定。
“爱妃倒是人间清醒。”
朱祁钰对她的答案很满意:“唐兴在辽东历练一番,对他有好处,等辽东大战打完,朕会按功劳提拔的。”
唐贵妃偷偷松了口气,皇帝根本就不是要将唐兴调回中枢,只是试探她的态度。
倘若她为了母族,不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她就会丢掉所有荣耀。
这是皇帝的考验。
“辽东是块宝地呀……”
朱祁钰的手伸过去,顺着膝盖往上走:“等打退了喀喇沁部,朕会令于谦移镇辽东。”
“先筹备钱粮,让兵卒修养。”
“到了秋天,朕就让于谦兵出辽东,把防御线往北推。”
“唐兴留在辽东,是大有作为的。”
唐贵妃瞪大眼睛,却不敢声张。
皇帝给人的威势太重了,她谨言慎行,害怕因为一点小事而惹得皇帝不快。
再者,她也听谈允贤说了,皇帝身体快要痊愈了。
如今后宫只有她和谈允贤两个人。
第一个诞下子嗣的,也必然她们中的一个,所以她要抓住这个机会。
任由皇帝胡闹。
说不定是她入主中宫的机会。
“臣妾知道陛下是为臣父好。”唐贵妃觉得怪怪的,这时候讨论的话题,竟是自己的父亲。
“你在宫中,也需要有人帮衬。”
“母族不行,在宫中立不住脚的。”
朱祁钰愈发放肆,手掌比划:“你弟弟太小了,一时半会没法出来做事。”
唐兴只有一个子嗣,今年才四岁。
本来唐贵妃上面有个哥哥,七岁时早夭,他死后她生母也跟着去了,唐兴成了鳏夫。
唐兴的妾室,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惜命不好,都没活过五岁。
这个小儿子,是老来得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陛下惦记臣妾家中,臣妾心中感激。”唐贵妃躲避,但朱祁钰如影随形,摆脱不了。
只能生生受着,她檀口中发出一道轻.吟。
“谈氏说,朕能绵延子嗣了。”
“自然要为你打算,等咱们有了孩子,他也要指望外族的。”
“看看孙继宗兄弟几个,对漠北王忠心耿耿。”
“漠北王夺门时,他们没少帮衬。”
朱祁钰翻个身,平躺着:“朕也希望有这样的外戚啊。”
“陛下心想事成,自然会有的!”唐贵妃和皇帝直视,俏丽面容中添了几分羞恼。
朱祁钰一只手放在脑后,枕着手臂,笑盈盈地看着她:“如今天下百官的女儿入宫,颜色好的自然不缺。”
“只是朕已经过去了只看颜色的年纪。”
“若换做前几年,朕自然挑颜色好的,全都纳入后宫。”
“现在嘛,朕更喜欢才貌双全,德才兼备的女人。”
“能为朕出力,能为前朝出力,才是最重要的。”
朱祁钰看着她:“就像贵妃一样,是朕的贤内助……这天热了,解了吧。”
唐贵妃俏脸一变,羞恼道:“陛下!”
“说正事!”朱祁钰帮她。
唐贵妃感受到异样,支支吾吾道:“陛下身子骨尚未完全康健,请陛下节制。”
“自然,几个月都熬过来了,不差这几天。”
朱祁钰笑容不变:“朕是希望唐兴能成材,能为伱遮风挡雨的。”
“臣妾谢陛下挂怀。”唐贵妃忍受着。
几次她都想把皇帝的手推开。
但是,她却舍不得。
以前就将他推走几次了,再推的话,恐怕后位也和她无缘了。
她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的情况。
知道皇帝迫不及待的需要儿子。
而第一个诞下儿子的女人,就会成为朱祁钰的皇后。
皇帝是极守规矩的人,绝不允许夺嫡之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那样会牵制他对外开拓的精力。
皇帝的心在天下,不在小家上。
所以,他会及早制止,长子,就是他的继承人,不许变更,并且会用心教导,让长子继承他的志向。
“嗯,不错,不错。”
朱祁钰很享受这。
唐贵妃回禀:“请陛下让臣父在边关多多历练。”
朱祁钰眸中射出异彩,谈氏果然没骗朕,朕的身体真的已经好了!
不过,还要忍,刚刚好,还要再调理一番。
“宝剑锋从磨砺出,就让他磨砺一番吧……别动。”朱祁钰换手。
“陛下……”唐贵妃皱眉。
“说正事,”
朱祁钰笑道:“爱妃,朕在想一件事…”
唐贵妃正听得认真,
“你跪好了,别这样,朕受不了。”朱祁钰道。
“哦,”
唐贵妃不知道他为什么受不了,还是老实调整:“陛下在想什么事?”
“朕再看一会,恐怕什么事都想不了了,你这也……!”朱祁钰歪过头去,闭上眼睛。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啊?
唐贵妃满面羞红。
“常德最近可来烦你?”朱祁钰转过头去,说话分心。
“公主每日都来宫中做客。”唐贵妃忍着。
“近点。”
朱祁钰不看:“常德性格暴躁些,终究没什么心眼。”
“你说话不必处处在意她的感受,时不时地给她点脸色看看。”
“让她知道,这后宫里是谁说了算的。”
“臣妾哪敢呀?”唐贵妃真怕了这个小姑子了。
“不怕,常德被先帝和皇太后捧着长大的,她虽是姐姐,但无论漠北王和朕,都是宠着她的,当妹妹看待。”
这个时候,讨论亲姐姐,别有一番意味。
“陛下都让着她,臣妾这个当弟媳的,哪敢造次呀?”
唐贵妃语气中充满不满:“臣妾就忍忍吧。”
她才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纵然有皇太后在上面,她只是每日晨昏定省见一面。
平时很少去仁寿宫,孙太后也不难为她,两个人相看两厌,眼不见心不烦,对两个人都好。
但是常德可没有这个想法。
她摆着公主的架子,在宫里兴风作浪的,连朱祁钰听着都头痛,还奈何不了她。
“难为爱妃了,”
朱祁钰睁开眼睛,差点血液逆流:“你跪好了,不许动!”
“臣妾已经跪好了嘛。”唐贵妃难以理解。
“罢了。”
“有什么可看的嘛。”唐贵妃不懂。
你个妇人懂个什么!
罢了罢了,不看不看!
“朕正在给她挑选驸马。”
“等定好了,就把她打发出宫。”
“省着你看她心烦。”
朱祁钰换地方了:“其实朕看她也心烦,朕这个姐姐,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朕也拿她没办法,上次招惹了她,她心里恨着朕呢。”
“也不能放她出宫,那些诸王心里都憋着坏,用朕的姐姐害朕,他们能做得出来。”
“朕这个姐姐呀,笨的可怜……”
“不行,陛下……”唐贵妃不允许。
“无妨,朕不嫌弃你。”
朱祁钰道:“等她大婚,朕就封她做长公主。”
“虽然她和朕不亲,终究是亲姐姐。”
“朕只有这么一个姐姐了。”
“朕让着她些也无妨,你受她些气就暂且忍下,事后找朕发泄情绪便是。”
“朕会让皇太后劝她的。”
朱祁钰安慰她。
常德是他拿捏孙太后的线,总要拉住的,小事上对她好些,大事上再慢慢教训她。
“臣妾能忍,臣妾也知道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臣妾该忍的。”唐贵妃很懂事。
朱祁钰轻轻点头:“皇太后那边,你也要日日去请安,终究矛盾缓和了,样子是要做的。”
“臣妾知道,”
“跪好!”朱祁钰气坏了,你个妇人,要坏朕的道行?
“臣妾遵旨,”
唐贵妃十分委屈。
但是,余光看到了什么,登时俏脸羞红:“臣妾知道了。”
“哼!”
朱祁钰怒哼一声:“你近来频频诏见宫外的命妇,可有合适的驸马人选?”
“臣妾可不敢给公主选。”
唐贵妃委屈道:“臣妾终非皇后,不过是妾室而已,公主确是先帝嫡女,娇贵得很。”
“臣妾可怕她,万一沾惹上了,好事成不成且不说,肯定落一身埋怨。”
“她不敢埋怨别人,埋怨臣妾,臣妾可拿她没办法,只能自己受气。”
“臣妾不愿意!”
听得出来,唐贵妃怨气很大。
常德在宫中怕是真不合适了。
何况,外面传出风言风语,说皇帝囚禁亲姐,不仁不慈。
但春闱在即……
等等,春闱!
“贵妃……”
朱祁钰情绪激动之下,睁开眼睛,登时气血上涌:“你就不能跪好了吗?朕……快被你折磨死了!”
“臣妾知罪!”唐贵妃泫然欲泣,明明是你非要看的嘛,又不怪人家。
“好了好了,别哭了,说正事。”
朱祁钰环住她:“刚好春闱,朕从士子中,给常德挑一个夫婿,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别提她?
臣妾讨厌死她了!
“臣妾不敢置喙!”她带着气。
“驸马能不能为朕所用呢?”
朱祁钰忽然意识到不妙,一把推开唐贵妃,神情慌张:“朕乏了,伺候朕安枕吧。”
“噗嗤!”唐贵妃忍俊不禁。
原来一向正经的皇帝,竟然还有这般窘态?
乐死本宫了!
“你笑什么?快点侍奉你夫君安枕!”朱祁钰气坏了,太尴尬了。
以前是没感觉。
现在是感觉太强烈了。
要忍不住了。
不行不行,默念佛经,排除杂念,龙体为重、龙体为重,好生活在后面呢,要克制住。
朱祁钰闭上眼睛。
唐贵妃乐不可支,原来严肃的皇帝,也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他也是人呀!
太好玩了!
原来我的魅力也这么大呀?他还是像原来那般喜欢我。
“笑什么?快睡觉!”
朱祁钰睁开眼睛,瞪着她:“穿上衣服,一点都不像话!”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还怪我?
唐贵妃欢喜的心情飞走了,气鼓鼓地钻进被子,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离朕远一点。”朱祁钰觉得佛经不管用了,念《书》,希望孔圣人能救救他。
唐贵妃应了声。
两个人中间能放下一个人。
“再离朕远一点。”朱祁钰还是静不下心,改念《诗经》。
可是诗经里都是爱情故事。
这玩意听不了。
改念《礼》。
听着皇帝嘴里嘟囔的礼,唐贵妃笑得花枝乱颤。
“你再离朕远一点!”朱祁钰瞪了她一眼。
“陛下,臣妾再远一点,就摔到地下了。”唐贵妃收敛了笑容,气哼哼反驳。
“那朕换个床!”
朱祁钰受不了了,和之前不一样,之前是有心无力,现在身体真的好了。
必须静心静心。
终于睡着了!
早晨由唐贵妃伺候着更衣,出殿开始锻炼。
唐贵妃看着虎虎生风的皇帝,眸中异彩连连,以前的皇帝,身体软塌塌的,走几步路都累得不行。
现在的皇帝,提着两个石锁,能做二十下,气喘得仍然匀称。
又做很古怪的姿势,双手伏地,上下起伏。
练了半个时辰。
朱祁钰才停止,由着太监给洗漱,休息半盏茶的功夫,开始用饭。
整个过程都由太监给读书。
以前是怀恩念,如今怀恩不在,由秦成来读。
“爱妃多吃一点,不一定好吃,但都有营养,对身体好。”朱祁钰让太监伺候着更换龙袍。
“臣妾不贪口腹之欲。”
在宫里的女人,是不能贪吃的。
若吃得多了,和皇帝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放个屁,容易让皇帝厌恶。
而且,要看皇帝的喜好,皇帝喜欢丰腴的,自然要多吃些。
可朱祁钰十分苛刻,喜欢看着瘦的,摸.着有輮的。
唐贵妃可不敢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胖了或瘦了,都会影响观感,所以她对吃食极为苛刻。
朱祁钰走出大殿,天边阴沉,没有清朗的意思:“溜达过去吧。”
浩荡的队伍跟着皇帝。
进入奉天殿。
“诸卿免礼。”朱祁钰坐在龙椅上。
群臣慢慢站起来。
不是大朝会,来的都是阁部重臣,以及重要各个部门的重要人物。
“鞑靼使团入京,鸿胪寺负责接待。”
朱祁钰看向萧维祯:“尽量搞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明日设宴,朕款待他们。”
“臣遵旨!”萧维祯磕头。
“孙原贞可传来信息?”朱祁钰看向胡濙。
“回禀陛下,孙尚书已到大同。”
“已经弄清楚了。”
“这支骑兵,确实来自帖木儿汗国。”
“人数在三万精骑,一人三马,再加上九万左右的牧民及其家眷,合计十二万人。”
“根据和我朝使者洽谈,孙尚书怀疑,这支骑兵目的地是鞑靼领地。”
“就是说,他们不是投奔瓦剌而来,而是投奔鞑靼的。”
“孙尚书正在做部署。”
“他们人困马疲,逃不出孙尚书手掌心的。”
胡濙娓娓道来。
朱祁钰脸上露出笑容:“一人三马,那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就算能收编一万人,咱们的实力都会大幅度提升。”
“陛下恐怕想得乐观了。”
胡濙苦笑:“孙尚书试探过,这些骑兵多是样子货,打不了仗的,之所以一人配三马,是为了顺利逃到漠北去。”
“看来帖木儿汗国确实衰落了。”
朱祁钰反而想笑:“实力太强,反而不好收服。”
“收了这支骑兵,咱们就对帖木儿汗国有了清晰的了解,进而对撒马尔罕地带有了全新认识。”
“十年之内,大明的骑兵也能抵达撒马尔罕!”
朱祁钰满脸笑容:“诸卿有事启奏吧。”
“启奏陛下,四川大雨不断,涪江、嘉陵江、长江水位暴涨,随时都可能酿成灾难。”
王复上奏。
“庄稼如何?”朱祁钰问。
“据四川布政使汇报,四川年景不容乐观。”王复把奏章呈上去。
朱祁钰皱眉:“四川乃天府之国,供应西南的粮食呢。”
“何文渊!”
“朕命你为四川督抚,为朕坐镇四川!”
何文渊没想到,馅饼砸自己头上了。
皇帝在犁清地方,派朝中重臣坐镇,以前看是坏事,现在看则是升迁的大好事啊。
派出去做督抚的,都是朝中重臣,皇帝信任的人。
“加授何文渊内阁阁臣,加授少师。”
“何文渊。”
“为朕犁清四川!”
朱祁钰拿下四川诸王,正好以诸王的家财,用来犁清四川。
清扫出贪官污吏来,钱粮收入中枢。
让四川彻底成为他手中的力量。
“老臣必不负陛下厚望!”何文渊千盼万盼的入阁,却以这种方式实现。
不过,等他从四川回来,就能正式入阁了。
在王竑入阁后,阁臣七位已经满员了。
但以皇帝能折腾程度,不知道要派走多少人,很多官员都是在中枢待一段时间,就会派到地方去,以后会形成定制。
这是皇帝用人的方式,他要重用的人,都会放到眼皮子底下看一段,考校一番,再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