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信趴在地上,汗浆如雨。
瞒不住了!
他招供了,承认自己替别人考试了!
白圭眼睛一眯,这舒良难怪被陛下信重,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替考?”
舒良目光闪烁:“把你替考名单列出来,一个人都不许漏下。”
“既然是替考,你的经义水平应是极高的,根本没必要夹带抄袭啊。”
“那你为什么要用作弊衣呢?”
舒良难以理解。
“罪人没有隐瞒,真的没有隐瞒!”
胡信哭泣道:“罪人经义水平一般,每次都用衣服作弊!”
舒良却觉得不对劲:“往次会试名单里,并没有伱,你是替谁会试啊?”
“罪人替别人参加乡试!这是第一次参加会试!”胡信坦白。
舒良盯着他。
胡信低着头,不停流泪。
白圭轻咳一声:“舒公公,该向陛下禀报了。”
“不急!”
舒良挪开目光,看向白圭:“这里面有事。”
“他乡试排名第二十七,替人家考试参加乡试,需要用作弊衣吗?”
“既然靠替考赚钱,学识应该是不差的,不然没人会聘你的。”
“而且穿着作弊衣,明目张胆作弊。”
“你在侮辱本公在脑子吗?”
“说说吧,这贡院里谁和你有关系?说出来!”
胡信脸色急变。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位东厂厂公,抽丝剥茧,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
三言两语,就戳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偏偏他后台再大,也大不过皇帝,东厂背后是谁,他当然知道了。
“本公换个问法,这贡院里,谁在保你?”
用作弊衣作弊,完全不将巡场放在眼里。
说明了什么?
巡场被人收买了。
但今天早晨,宫里忽然下旨,令东厂巡场,才导致作弊失控,但已经入场的胡信并不知道。
所以他才公然拿作弊衣作弊,因为他知道,巡场是不会声张的。
就大张旗鼓的抄。
“没人保罪人啊,真的!”
“公公,求求您相信罪人,罪人知错了。”
“求公公处罚罪人!”胡信不停磕头。
这反倒引起舒良的兴趣。
慢慢蹲下来:“你不必害怕,指给本公看,是不是他?”
他指向了白圭。
白圭气得七窍生烟,刚对舒良的一丝好感,瞬间消散。
“本官堂堂尚书,岂能自毁前程?”
白圭气炸了:“舒公公切莫血口喷人!”
他白圭是今年主考官,所有考生皆要敬他为座师,本届进士都是他的学生。
皇帝这是扩大他的班底。
他岂能傻乎乎的去帮那群渣子舞弊?
王文的例子难道忘了?
他白圭是励志要当宰辅的人!
“胡信,这贡院里,本公和白尚书的官级最高。”
“既然不是他,是谁,你说出来。”
“本公饶你不死。”
舒良捏住他的下巴:“倘若你不识相,死的就不是你一个了,而是你的全族!”
“考虑清楚!”
“再说话!”
胡信身体在抖,他本想遮掩过去。
但舒良火眼金睛,他又只是个普通生员,只擅长学习,不擅长应酬交涉,自然被人一眼望穿。
“是巡场官代瑛!”胡信说出来了。
“代瑛?”
舒良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仰头看向白圭。
白圭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今年科考官员里没有这个人。
“看来你不老实啊?”
舒良笑了起来:“现在不说,等去了东厂诏狱,你什么都会说的。”
“大人,罪人什么都说了!那人确实叫代瑛啊!就叫代瑛!”胡信哭嚎道。
“会不会是化名?”白圭问。
“哼,化名也简单。”
“本公让人把巡场官都抓起来。”
“让他挨个去看。”
“哪个是代瑛,就一目了然了。”
舒良站起来:“白尚书,皇爷对科举多么重视,你该很清楚。”
“出了这档子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有些事,还需请您配合。”
这话是真的。
如今朝堂人手不足,皇帝很看重这次科举。
白圭压住心中的厌恶:“请说。”
舒良附耳低语几句。
仁寿宫。
新的仁寿宫,是按照原图建造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仁寿门外,起了两座小殿,给孙太后礼佛敬道用的。
孙太后一身盛装,雍容华贵。
“真狠啊!”
“他在等着哀家去求他!”
孙太后慢慢站起来:“将哀家的弟弟、侄子、侄女都逐出宫去,这是惩治孙绍宗吗?”
“不!”
“这是在惩治孙家!”
“孙绍宗有罪,你便杀了孙绍宗,何必牵连孙家呢?”
“来人,将哀家的素衣拿出来,为哀家更衣!”
“圣母!”侍奉的宫女跪在地上。
孙太后侧目看她。
“圣上让宫人都去观礼,奴婢、奴婢……”那宫娥啜泣着,显然是害怕。
都是大家闺秀,来宫中伺候已经够难为人的了。
却要去看那般血腥之事。
皇帝实在残暴。
但她不敢说出口,她是罗绮的孙女,叫罗秀娥,在宫中本就不受待见,是孙太后处处袒护她,才存活到现在。
她自然就要为孙太后卖命。
“起来,跟着哀家,去见皇帝。”孙太后慢慢走向后殿。
她宫里的宫娥,都是各宫的刺头儿,让她来管束的。
她更换上素衣,披头散发。
“圣母,您这般……”罗秀娥想说这样很失礼。
“怕什么?”
“皇帝是哀家的儿子!”
“做母亲的披头散发,就不能见儿子了?”
孙太后咬着后槽牙说的。
这儿子,事母不孝,就该被处以极刑!
罗秀娥匍匐在地上,不敢说一个字。
“秀娥,起来吧。”
孙太后对罗秀娥总是宽仁些。
甚至她对宫中的宫娥,都宽仁,赏赐向来大方。
和抠抠搜搜的唐贵妃比起来,唐贵妃相形见绌。
自然在宫里更得人心。
别看这些官小姐,往往攀比起来,比那些农家出身的宫娥更厉害。
“奴婢谢圣母天恩!”
罗秀娥站起来想扶着孙太后。
孙太后不需要。
也没乘坐凤驾,就这般走去了乾清宫。
孙太后刚出仁寿宫,消息就传到乾清宫。
“这是给朕下马威来了?”
“毁了朕的名声,让天下人戳朕的脊梁骨,骂朕不孝!”
朱祁钰嘴角翘起:“哼,冯孝,去请圣母皇太后,观礼。”
“皇爷,圣母一袭素衣,好似参加葬礼,您若不去相迎,怕是名声会更糟。”
冯孝小心禀告。
他想劝谏,却又不敢说。
“她弟弟死了,不就是葬礼吗?”
朱祁钰收敛笑容:“难道让朕去迎她,然后给她跪下吗?”
“从朕杀了张瑾,还有名声吗?”
“传旨,夺了孙显宗锦衣卫同知之职,抽三十鞭子,流放河套。”
这是要硬碰硬啊。
既然名声臭了,皇帝还会在乎名声吗?
你们拿朕当软柿子?
那朕就看看,谁的脖子更硬!
冯孝不敢去去劝。
赶紧出殿,去迎孙太后:“传圣上口谕,请圣母去奉天殿观礼。”
孙太后脸色一白。
皇帝这是不允她抗争啊!
你杀了我孙家人,难道还不许我哭丧吗?
好霸道的皇帝!
“圣母,皇爷正在气头上,刚刚夺了孙显宗的职位,打发去河套了。”
孙太后脸色又是一白。
只要她再往前走,孙家还会有人被逐出京师。
只要她敢去观礼,皇帝就杀光孙家!
看谁的脖子硬!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皇帝连嫡母都不见了吗?”
“圣母娘娘。”
冯孝近乎哀求道:“皇爷被张瑾气坏了,正是气头上。”
“您终究是皇爷的母亲,母子哪有隔夜仇呀。”
“等皇爷消了气儿,自然就放过孙氏了。”
“求圣母回宫!”
皇爷可以不要名声。
但做奴婢的,不能不考虑后果。
边关在打仗,京师空虚,不是皇帝任性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要隐忍,不能出岔子。
孙太后胸口起伏:“冯孝,你去告诉皇帝,孙家人也是他的舅舅!”
她愤愤转身回去。
“奴婢遵圣母懿旨!”冯孝松了口气。
好在没彻底撕破脸。
如今天下飘摇,边境在打仗,京中防卫空虚,尤其宫中、漠北王府绝对不能出乱子。
将一场fēng • bō消匿于无形,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冯孝小跑着回宫。
“皇太后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朱祁钰眯着眼:“她不就想让朕名声尽毁,承载着千古骂名嘛?”
“张瑾激怒朕,让朕向天下承认暴戾的一面。”
“让天下人看清楚,朕就是暴君。”
“那朕就残暴给你们看!”
“去,把和张瑾有姻亲的,都杀了!”
噗通!
冯孝跪在地上:“请皇爷息怒!”
“勋臣树大根深,各家彼此联姻,形成一体。”
“您若是迁怒姻亲,恐怕会引起勋臣反弹。”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求皇爷冷静下来!”
没错。
勋臣之间互相联姻,互为一体。
甚至皇帝也愿意将公主嫁给勋臣,以笼络这个群体。
本来,朱祁钰杀了彭城伯和惠安伯,就已经让勋臣震怖了,再杀下去,会导致爵位不值钱的。
这件事的政治影响更大、更恶劣。
张瑾微不足道,死了就死了,但绝对不能扩大化了。
“怎么朕拿回了皇权,反而处处掣肘了呢?”
朱祁钰满脸颓然:“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勋臣不能杀,文官不能动。”
“朕的火找谁发?”
“你们吗?”
难怪以前的皇帝喜欢杀太监,因为皇帝无能,只能杀近侍泄愤。
“若皇爷心中有火,请杀奴婢!”冯孝磕头。
“屁!”
朱祁钰恼怒:“你们都是忠心的,朕若杀了你们,岂不是非不分?当朕真是昏君?”
“冯孝,你说朕这个皇帝,怎么越当越窝囊了呢?”
“难怪先帝不理朝政,一心去玩。”
“这天下,管得是真累啊!”
冯孝感同身受:“只要皇爷诞下龙嗣,一切就迎刃而解。”
“是啊!”
“前些年朕为了子嗣,天天用药,结果还是没有。”
“朕最大的弱点,就是没儿子啊!”
朱祁钰十分颓废,但眸中杀意爆棚。
朕没有,凭什么你们都有呢?
却在这时。
门外的秦成跪在门口禀报:“皇爷,胡太傅求见。”
“宣进来。”朱祁钰面容阴冷。
不shā • rén,他心里难受。
胡濙小心翼翼进来,迎面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杀意,心里咯噔一下。
赶紧跪下行礼。
朱祁钰却没让他站起来,过了良久,才道:“老太傅为谁求情来了?”
“老臣是解陛下忧虑来的!”胡濙轻声道。
朱祁钰撑开眼皮:“张瑾说的没错。”
“朕没儿子,早晚都是孤家寡人。”
“他没骂错,还不如趁早,将皇位还给有儿子的漠北王。”
“省着被后人戳脊梁骨,骂朕鸠占鹊巢。”
“您说对吗?”
怎么又来了?
胡濙苦笑:“陛下身体康健,必然能诞下龙嗣。”
“你能保证?”
胡濙满脸苦涩。
他来,是为了弥合皇帝和百官心中的裂缝。
自然要满足皇帝的心思。
“老臣可保证陛下必能诞下龙嗣!”胡濙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朱祁钰冷笑两声。
“老臣是医者,日日为陛下诊脉,知道陛下身体康健,体壮如牛,没有任何问题。”
胡濙捡好听话说。
“身体康健又有什么用?没儿子,就是朕的死穴。”
“刚才皇太后一袭素衣,披头散发,来质疑朕。”
朱祁钰叹了口气:“老太傅,朕和你说句实话。”
“这皇帝朕当够了,当大明的家,为天下人的生计操心,夙兴夜寐,早生华发。”
“但没人理解朕,只会非议朕,辱骂朕,怨怼朕。”
“朕累了,太累了。”
朱祁钰又闭上眼睛,充满疲惫。
“妇寺不得干政!此乃太祖祖训!”
胡濙掷地有声道:“哪怕圣母乃陛下嫡母,乃天下太后,但是,也不能坏了规矩,请陛下重罚孙氏!”
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边。
“嫡母也是母,朕不敢背负不孝的恶名!”
朱祁钰十分憋屈:“但孙氏,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家要什么,朕没给赏赐给他们?”
“孙继宗只是会昌伯,但朕封他侯爵,赐下世券!”
“您说他家配吗?”
“战功真能和侯爵媲美吗?”
“不就靠着皇太后嘛!”
“朕这个做儿子的,仁至义尽。”
“可孙绍宗是怎么报答朕的?”
“他在宫内,却私通宫外。”
“他要干什么?”
“要谋朝篡位吗?”
“老太傅,您说,朕不该处罚他吗?”
“杀了他,是不是处罚得太轻了?”
“哼!”
“朕只是杀了他,尚未动孙氏呢,皇太后便坐不住了。”
“朕是庶子承嗣大统,嫡母是朕的天,朕哪敢忤逆啊!”
“现在天下就戳朕的脊梁骨!”
“等朕百年后,太子继位,朕岂不被后世史书骂死啊!”
“与其当得这么累,干脆退位让贤。”
朱祁钰不停叹息:“老太傅,这皇帝,朕真的当够了。”
“远不如当郕王时痛快。”
“真的。”
朱祁钰假惺惺地沾沾眼泪。
胡濙明白了,皇帝想处置孙氏,但又不想亲自开口,坏了亲戚之情,就让胡濙来背锅。
“明日老臣便请全体朝臣上书,严惩孙氏!还天下朗朗乾坤!”胡濙掷地有声。
“老太傅忧国忧民,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朱祁钰叹了口气:“但孙氏……”
“算了吧。”
“到时候太后再闹起来,朕这个做儿子的,该怎么收场?”
“算了算了!”
胡濙瞪大眼睛。
您的意思,让我们上书废了太后?
您可真敢想啊!
还不如您直接让太后暴毙,来得更痛快些。
但皇帝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陛下,会昌侯一门,老臣必定给陛下一个说法!”
胡濙不断妥协。
因为文官得了便宜,皇帝正在气头上,把他惹怒了,掀了桌子,把那些暗中搞事的文官都杀了,到时候还不便宜了勋贵?
他现在是拿勋贵做人情,倒霉的是勋贵,跟文官有什么关系?
偏偏勋贵又是皇帝的基本盘,让皇帝自己难受去。
这也是个小坑。
“罢了,不提这事。”
“朕不顾亲戚之情,以峻法处置了彭城伯、惠安伯满门,天下人必然骂朕刻薄寡恩。”
“皇祖母在地下,是否也在骂朕这个不孝孙儿,太过无情了呢?”
“这名声吧,朕可以不要,但不孝皇祖母的恶名,朕怕是担不起啊。”
朱祁钰幽幽道:“朕这法统来自于先帝,先帝来自于仁宗皇帝,你说说。朕该怎么收场?”
法统和名声。
这是皇帝坐着的龙椅四角中的两个角。
两角塌了,他这皇位就坐不稳。
“陛下,唐宗宋祖有好名声吗?”
“但千百年过去,后人只记得他们的煌煌功业!”
“汉高汉武,何尝又有好名声?”
胡濙坦然道:“名声又有何益?不过庸人自扰!”
“太祖、太宗shā • rén如麻,现在可有人敢骂?”
“陛下呀,您应该把心思放在功业上,放在朝政上,什么名声根本就不重要。”
可皇帝不点头,不允他起来。
说明没说到他的心坎儿里。
皇帝想让他接着说。
“名声是把双刃剑。”
胡濙咬牙道:“陛下有好名声时,做事束手束脚,不能全力施为,是要顾及名声的;”
“如今陛下身背恶名,便无须顾及,随心行事便可。”
“而陛下的法统,的确来自先帝,来自仁宗皇帝,但和张氏没有任何关系。”
“若论亲疏远近,您才是先诚孝皇后亲孙。”
“那孙氏享受了三代富贵,如今犯了大错,正是寿终正寝的时候!”
“老臣愿联名上书陛下,请杀张氏满门!”
胡濙掷地有声。
为了消解皇帝的心结,他不惜一切。
朱祁钰眼睛一亮:“那朕要杀掉张瑾所有姻亲,可否?”
“可!”
胡濙废话没有。
您想杀谁便杀谁!老臣一概遵命!
“老太傅!朕有你,方能走到今日!朕方知岁月并不蹉跎啊!”朱祁钰一把抓住胡濙,将他扶起来。
算过关了!
胡濙额头上全是汗水,后背都被浸透了。
他真害怕,皇帝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暴君,带着大明去死。
“朕被张氏算计,被孙家欺负,皇太后又看朕的笑话。”
“朕以为朕真的是孤家寡人。”
朱祁钰动情道:“却不想,朕的身边还有你这样的良臣良佐,朕知足了!”
这话的意思是,真要杀光张瑾亲属?
那打击面实在太大了!
大半个勋臣都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