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
孙太后盯着茶盏愣了很久。
后宫两位妃嫔,都怀有身孕。
被人戳脊梁骨当绝户的皇帝,竟然有儿子了!
就算这次没生儿子。
但两个妃嫔受孕,说明皇帝身体没有问题,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妃嫔受孕的!
有儿子是早晚的事。
听说皇帝昨晚临幸了胡贵菊。
今天宫中伺候的宫女儿们,个个跃跃欲试,想要攀龙附凤。
她彻夜未眠。
枯坐一夜。
心中那残存的一丝希望,也在破灭中。
今早的东宫,也是鸡飞狗跳。
朱见深穿着太子冕服,跪在乾清宫门外,请求皇帝废除太子,改立东宫。
声音很大,连军机处的官员都侧目观看。
但皇帝此刻却在咸安宫。
“皇儿,这是真的吗?”吴太后泪流不止。
她是个没脑子的女人。
以前没孙子时,她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经历了苦难曲折,才知道幸福生活的难能可贵。
“贵妃和淑妃皆怀有身孕。”
朱祁钰没细说,因为吴太后不懂政治fēng • bō的残酷。
“母亲,朕希望您能出面,主持后宫,护佑妃嫔。”
吴太后就等这一天呢。
孙太后主持后宫,她早就想和她比一比了。
但皇帝和她关系冷淡,又认为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也不敢跟皇帝提出来,只能这般忍着。
这次机会来了!
看着吴太后忘乎所以的样子,朱祁钰皱眉:“母亲,您做东宫太后,她做西宫太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朕请你出山,是护佑怀孕的妃嫔。”
“明白吗?”
吴太后脸上的笑容僵硬:“皇儿,那老妖婆对你甚是不恭敬,又可能伤害皇孙,何不借机……”
她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朱祁钰眯着眼:“母亲,您能整饬后宫吗?”
吴太后刚要说能。
但仔细想想,后宫里贵女扎堆,各怀心思,极难管束,连唐贵妃的话都不听。
可把孙太后请出山后,宫中的妖风邪气都被压制下去,这些宫娥听话顺从,恭谨无比。
这就是能力。
“皇儿,母后虽在深宫,却也知道于谦打了大胜仗,漠北再无强敌,咱大明已然进入盛世。”
“你又何必还要苦着自己呢?”
“这后宫里,论尊贵,谁尊贵得过哀家与伱?”
吴太后冷冷道:“只要你肯放权给哀家,不听话的就打杀了,哀家看看谁敢反!”
这就是吴太后的弱点。
谁哄她开心,谁就是好人。
忠言逆耳,有时候说坏话的反而是好人。
分不清好赖,做事喊打喊杀,如何管束得了后宫?那些女人,能杀?敢杀?
人家是不敢反,但可以换皇帝!
也可以让皇帝暴毙!
反观孙太后,就会用人。
针对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去用他们,该用用、该打打,立下规矩,不shā • rén,却懂调教,才使后宫平静如水。
“母亲,打打杀杀并不适合这后宫。”
朱祁钰认真道:“您想想,后宫美人千千万,朕为何非要第一个宠幸胡氏呢?”
“甚至因此,老太傅在朝堂上和朕顶牛,朕乐呵呵赔罪,知道为什么吗?”
吴太后天真地看着儿子:“她漂亮?”
无语!
朱祁钰无奈笑了起来:“母亲,所以你只做好东宫太后便好,关注着儿媳肚子里的孩儿便好。”
吴太后听出来了,儿子嫌弃她政治水平低下。
她本来就没学过嘛。
做妾的,自然是以瑟娱人。
她自幼便被人这般训练,她只懂得哄男人开心,不懂什么政治,也不许她懂。
“那……”吴太后心有不甘。
“母亲只要时时看着儿媳便好。”
“朕前朝还有事,就不陪母亲了。”
朱祁钰站起来:“传旨,令吴岸回京。”
吴太后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却碰上朱祁钰冷漠的眸子。
“朕给吴岸最后一次机会,他做不好事,就去阎王爷那报道吧。”
朱祁钰森然道:“母亲,你要告诉吴岸,别打着朕的旗号,在外面行事,记住了,他只是个白丁!”
吴太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皇帝在敲打她!
告诉她,这宫中,最重要的是两个妃嫔。
你千万别仗着是皇帝亲母,便让两个怀有身孕的妃嫔来咸安宫站规矩。
朕让你照看妃嫔,不是让妃嫔站规矩的!
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朕就翻脸不认人!
噗通!
吴太后定定坐在软塌上,惊魂甫定。
“太后娘娘……”连仲赶紧过来,扶住她。
“皇儿的眼神,怎么那般吓人,他、他和以前太不一样了……”吴太后哆哆嗦嗦地说,肝胆俱颤。
“皇爷是敬着您的。”
连仲可不敢说挑唆的话,若被皇帝知道,他就会被沉入水里。
出了咸安宫。
朱祁钰目光阴沉:“冯孝,在回京路上,敲打敲打吴岸,让他拎得清自己,别以朕的舅舅自居,什么舅舅,哼,他的富贵,都是朕赐的!”
“奴婢遵旨!”
冯孝知道,皇爷最讨厌,把自己当成皇爷长辈的亲属。
他没乘坐御辇,步行进入仁寿宫。
仁寿宫宫人跪迎。
多少宫娥向皇帝献媚,朱祁钰视而不见。
走进大殿,躬身行礼:“请问皇太后圣躬安!”
“哀家安,起来吧。”孙太后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朱祁钰坐在床桌右侧,和孙太后共用一塌。
“朕来,是向皇太后贺喜的,后宫妃嫔终于有了动静,等孩儿诞生,朕要开太庙,告慰祖先!”
孙太后笑容僵硬。
开太庙,仅仅是告慰祖先吗?
也可杀宗室吧!
“皇帝后继有人,哀家心里也是高兴的。”孙太后强颜欢笑。
“朕知道皇太后的心。”
朱祁钰手指在膝盖上敲:“本来朕也挺开心的,想着独乐不如众乐。”
“但宗室里的将军们,实在不堪重用。”
“他们答的试卷,朕让人送过来,皇太后也开开眼。”
“都是咱们朱家人,您看看也无妨。”
“那是真的,个个不中用啊。”
孙太后咀嚼,皇帝是什么意思?
“朕气到发昏。”
“真的。”
“杀了几个!”
“就降格宗室将军,所有人降一级爵位!”
“没有爵位的,统统打发去汉州都司种地去了!”
“有爵位的,朕让他们去京畿种地,磨砺一番,看看能不能磨砺出几个人才出来。”
朱祁钰仿佛在话家常。
但听在孙太后耳朵里,却是皇帝在敲打宗室,告诉宗室,千万不要有不该有的念头。
否则,统统去种地吧!
这宗室里,也包含漠北王吧。
那么皇帝把这番话说给她听,是……
孙太后看向皇帝。
“朕和皇太后说这些,是想让皇太后唱个红脸。”
“毕竟都是一家人,做绝了不好。”
“朕天天被那些文人戳脊梁骨,骂朕刻薄寡恩。”
“但朕确实不是刻薄寡恩之君啊。”
朱祁钰笑道:“朕贬斥了宗室一顿,就由您出面,褒奖宗室一番便是,一来一回,皇家也就有脸了。”
孙太后呼吸一窒。
我这是唱红脸吗?
不是!
这是告诉宗室,她圣母皇太后和皇帝是占一头的。
谁也不许有不该有的心思。
包括漠北王!
“陛下说的对,哀家这就下懿旨。”孙太后知道反抗不了,干脆笑脸相迎。
朱祁钰也笑了,就喜欢你识相的样子。
“宗室总要管的嘛。”
“漠北王一个人管束不利,就让会昌侯帮衬帮衬吧。”
朱祁钰一拍脑袋:“朕就让人解了会昌侯府的封条,让他们恢复自由。”
这是在和孙太后修复关系。
杀了孙家老三,封了会昌侯府,敲打够了。
如今解封,再给孙继宗安排点事做,此事就此揭过。
人死的死,流放得流放,揭得过去吗?
反正皇帝这块,暂时揭过去了。
“妇寺不得干政。”
“哀家可不敢管前朝的事。”
“陛下定吧,哀家没有意见。”
孙太后笑里藏刀,更多的是悲伤,那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啊:
“孙家虽是哀家的娘家。”
“但哀家的根儿却在皇宫内,是陛下你呀。”
“你是哀家的皇儿,哀家的未来是要指望着你的。”
孙太后语气悲怆。
怎么感觉你个老妖婆占朕便宜呢!
“朕自会孝顺嫡母。”
朱祁钰躬身行礼:“皇太后,朕正在给常德物色夫婿,但今年参加会试的举子,都没什么才华。”
孙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还有一个大弱点,是女儿常德啊!
“常德的婚事,自然由陛下来做主。”孙太后退让了。
“您毕竟是常德的母亲,又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参谋参谋自是无碍的。”
朱祁钰笑道:“朕这个姐姐啊,顽皮可爱,朕想给她物色个出色的驸马,未来也能为大明出力,她这个公主也安稳。”
“皇太后是看重文臣,还是勋臣呢?”
孙太后抿着嘴角,这是个坑。
怎么选都是错的。
“只要能对咱家常德好便是,哪怕是个农夫,有您这个亲弟弟在,还能缺了富贵吗?”
孙太后巧妙避开了坑。
“皇太后说得对呀,朕再物色物色吧,再听听常德的意见。”
朱祁钰苦笑:“如今后宫人数渐丰,她乃皇家公主,是朕的亲姐姐,常年住在宫中,好说不好听啊。”
孙太后乐了。
你要有儿子了,担心我家常德戕害皇妃,就想把常德踢出去?
做美梦呢!
你不是用常德要挟哀家吗?
继续呀。
“常德说公主府如魍魉鬼蜮,不想住公主府呀。”
孙太后苦笑:“若还有公主健在,倒可以住在一起,搭个伴儿。”
“问题是天下间只有两个公主,都在宫中住着呢。”
“也不能让常德去驸马府住吧,传出去的闲话更加难听。”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当初用常德威胁孙太后和朱祁镇,现在想把常德踢出宫去,人家孙太后不同意呀。
“只是宗室名声不好,那几个黩坏人伦的,唉……”
“朕都不想提。”
“罢了,暂时就在宫里住着吧。”
朱祁钰苦笑:“西宫没有妃嫔,她就住在西宫,别往东宫跑,万一撞到什么,惹了闲话,朕也说不清。”
孙太后忍俊不禁。
皇帝也有吃瘪的时候呀。
现在怕和成年公主居住一起,传出闲话喽?反正我家常德不怕,坏也坏你个狗皇帝的名声!
等等!
皇帝不是怕闲话,而是担心常德戕害皇妃!
好你个朱祁钰呀,满肚子坏水!
我家常德就不搬出去,就住在宫中吓唬你!
“哀家会交代常德的,不会影响你小日子的!”孙太后冷冷道。
朱祁钰笑了笑,又扯了几句闲话,便离开仁寿宫。
回到乾清宫,就看见朱见深跪在门口。
泪水涟涟,很会博取同情。
“求陛下改立东宫!”朱见深高声道。
朱祁钰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不想当这个太子,会这么大声的喊吗?
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起来,进殿说。”
乾清宫已经准备好了膳食,朱祁钰坐下:“一起吃。”
朱见深战战兢兢坐下,缩着脑袋,低着头,不停抽鼻涕,像个受气包。
“又谁欺负你了?”朱祁钰看着他。
“求陛下开恩,让儿臣做个普通人吧,不要让儿臣做太子了,求求您了陛下!”
朱见深扑倒在地上,哭嚎个不停。
“为什么?谁跟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吗?”朱祁钰语气凌厉。
“回陛下,没有,儿臣只是、只是……”朱见深不敢说。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朕的后宫有了身孕。”
“你便不敢做这个太子了,是不是?”
朱祁钰摆摆手,让他起来:“坐下。”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朕的亲侄儿。”
“血脉亲情,是割舍不掉的。”
“不要想那么多,你就是太子,朕没有换太子的心思,安安稳稳的,吃饭。”
这话也就糊弄傻子吧!
昨天西华门前,那都是皇家直系亲属,结果都被您赶去汉州都司种地去了!
您有半分亲情吗?
您就想做永乐大帝那样的景泰大帝而已!
朱见深不敢说什么,战战兢兢吃饭。
但终究是目的达到了,太子之位没丢。
谁能抵挡得住那个位子的诱惑呢!
打发走朱见深,朱祁钰开始批阅奏章:“对了,毛胜的身体怎么样了?”
“回皇爷,南宁侯身体好七八成了,但太医说不能过于劳累。”冯孝回禀。
“去把李瑾和毛胜宣来。”朱祁钰道。
看了会奏章。
广西没有奏章传来。
反倒是辽宁传来了奏章,说女真部居然趁乱来抚顺打秋风。
结果被于谦手下的郑古塔打回去了。
据说损失惨重。
“女真,女真!”
朱祁钰从奏章里面找:“于谦的奏章,放在哪?”
冯孝从归档里找出来,呈给皇帝。
于谦战略安排,把吉林都司空出来,让兀良哈和女真部狗咬狗。
“给于谦写信,告诉他,宫中妃嫔怀孕,令其速归!”朱祁钰没直接下旨。
辽东也需要于谦。
需要于谦安置好辽东,再带兵快些回京。
“令于康、胡豅、顾荣、牛珍留镇辽宁,调曹义回京。”
冯孝赶紧抄写圣旨。
当务之急,不是边疆,而是京中。
京中需要大将镇守,于谦是最好的人选。
把曹义调出辽宁,是给于康等人发展空间。
而且,朱祁钰打算把李瑾派出京,就需要一员老将,担任九门提督府都督,曹义是最好的人选。
这时,李瑾和毛胜进殿。
叩拜行礼后。
“坐。”
朱祁钰放下奏章,站起来:“朕宣你们来,是有仗交给你们打。”
“毛胜!”
“当初朕就承诺过你。”
“让你衣锦还乡!”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毛胜赶紧跪下磕头,皇帝承诺他,回乡的仗交给他打,让他凭战功晋爵位。
“但朕想知道,你身体如何?能不能回家!”朱祁钰关心地看着他。
毛胜磕了个头,哽咽道:“陛下如此垂爱老臣,老臣岂能辜负陛下厚爱?”
“老臣身体尚可!”
“若能衣锦还乡,哪怕是死,老臣也愿意死在漠北!”
毛胜掷地有声。
“好!”
朱祁钰赞叹道:
“朕打算让李瑾配合王恕、丰庆,镇守汉州都司。”
“毛胜,你配合李秉,镇守捕鱼儿海都司。”
“朕已经令天下卫所,抽调兵丁入京。”
“朕给你二人共五万大军,号为汉州军。”
“未来镇守汉州都司,拆分出多少个卫所,李瑾,你到了地方报与朕即可。”
“虽说捕鱼儿海都司已经成立了。”
“但饭要一口一口吃,清理了汉州都司,就一路往北,一直到见不到人的地方,全是捕鱼儿海都司。”
李瑾却想说,京中空虚,不能再调兵出京了。
“无妨。”
“朕给你们二十天特训时间,锤炼兵卒。”
“也要给生产火器的时间。”
“朕给你们配与最好的火器,顺道押解所有罪犯,进入汉州都司。”
“先修建城池,再建驰道,都是平原,路比较好修。”
“都司军民,俱为军户,也实行军管,军政操于都指挥使一人之手!”
“你们不必驱赶牧民,要接纳他们、怀柔他们、汉化他们。”
“去的都是光棍,你们要给他们娶老婆,就从那些牧民家里面挑,在新都司里成家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