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府。
朱仪不在京中,做主的是朱仪的弟弟,朱佶,和成国公世子朱辅。
“邢国公大驾光临,蔽府蓬荜生辉。”
朱佶也在京营里谋职。
但其醉心诗画,对武事并不十分精通。
他喜欢找几个清谈客,在勾栏瓦舍里谈诗论画,不愿意和一群浑身散发臭味的丘八在一起。
于谦拱手见礼,坐在客位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成国公府上太热情了。
朱佶不停巴结,和于谦谈论诗词。
朱辅亲自奉茶伺候。
连老成国公朱勇的夫人平阴夫人王氏,和朱仪的夫人成国夫人胡氏,全都陪同,举家欢迎。
“今日奉天殿上,陛下震怒,尔等可知?”于谦放下茶杯,正色问。
朱辅低下头。
他在宫中做侍卫,自然听到点风声。
皇帝重提土木堡,要追责战败将军。
“邢国公,家夫已经去世多年了,难道还要搅扰他的安宁吗?”平阴夫人开口。
“太夫人严重了,收回世券而已,何来搅扰逝者安宁?”于谦和颜悦色。
太夫人却道:“不瞒邢国公,老身家中的世券,放在祠堂里,不年不节的,擅开祠堂,会惊扰先人的英灵,对先人不敬。”
于谦碰个软钉子:“那太夫人的意思是?”
“老身会亲自入宫,向太后、陛下禀明情况,等年底开宗祠时,自然将世券双手奉上。”
这老太太很有心计。
皇帝做事三板斧,只要第一板斧没劈出去,后面自然没劲了。
等拖到了年底,皇帝没有说辞,如何收回成国公府的世券?
她还有一层心思,英国公府倒台是必然的,邢国公肯定会顶替成为大明第一国公,她家成国公想继续做第二国公府。
世券当然不能交上去,他家得罪了皇帝,一旦收回世券,皇帝还会赐下来吗?
于谦眯着眼睛,缓缓道:“太夫人。”
“圣旨已下,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您也不是市井愚妇,胡搅蛮缠是没用的。”
太夫人脸色一变,于谦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把她比作市井愚妇。
你于谦已经不是清贵文臣了,和我们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
摆什么臭架子?
“何况,本首辅亲自来。”
“乃是陛下眷顾尔等,格外优容。”
“若让都知监的太监来,可就不是本首辅这么好说话了。”
啪嚓。
于谦手指拨动一下茶杯,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意思是,都知监下场,你家人就会像这茶杯一样,全都得死。
“你!”太夫人站起来,指着于谦。
于谦可不在乎她。
“您邢国公非要搅扰先夫英灵吗?”
“一点颜面都不顾?”
太夫人怒不可遏:“哪怕老身这七旬老太,也没有这个面子?”
成国公府绝不能丢了世券!
皇帝本就厌恶朱仪,要不是有胡濙护着,朱仪早就被削爵论罪了。
一旦收回世券,朱仪还能拿回来吗?
皇帝会赐吗?
没了世券的成国公府,算个什么?
“太夫人跟本首辅卖面子吗?”
于谦倏地笑了:“景泰元年,本首辅就曾上书陛下,言道:朱勇损兵折将,有罪于国,应当削掉爵位,推平墓碑,载入史册,永受骂名!”
“今天!”
“本首辅还是那句话!”
“朱勇配当平阴王吗?”
“配吗?”
于谦忽然厉吼:“尔等扪心自问,他配吗?”
太夫人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傻傻地看着于谦,他要揭开勋臣的游戏规则吗?
所谓功绩,无非是吹捧出来的。
初代成国公朱能,真就那么神吗?
不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伱吹吹我,我吹吹你,商业互吹,混个更高的爵位,遗泽子孙。
勋爵就是这种规则!
文官不是吗?
哪有那么多治世之臣?
为什么朝朝都有所谓的旷世奇才,不就是商业互吹吹出来的嘛!
你于谦厉害!
但不代表你儿子于冕也厉害!
你不需要别人吹捧,难道于冕不需要吗?你的子孙不需要吗?
再说了!
你于谦真不需要吗?
你立下再大的功绩,若没人吹捧,你就是名将?
呵呵,古往今来,多少真正的名将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就是因为没人吹捧!
你于谦今日得罪了旧勋贵!
明日,就会有新勋贵,有样学样,开始对你的后人!对你的功绩提出质疑!
这世上谁才是真的干净呢?谁能扛得住诋毁呢?
到时候,你于谦又算什么!
“于谦,你真要把路走绝了吗?”太夫人眸中怒气隐现,却还在勉力压制。
于谦站起来,朝着太夫人一礼:“本首辅不想提及往事,但有些事,这里过不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当初,陛下新君登基,为了稳定朝局。”
“没有追究朱勇的过错!”
“但不代表他没错!”
“今日陛下追责土木堡之战,收回战败者的世券,尔等应该清楚,已经法外开恩了!”
“若依本首辅之进言!”
“应该收回朱勇一切封赏,推平墓碑,让他背负千古骂名!”
“土木堡之败,他要承担大责任!”
于谦爆喝,旋即语气一缓:“但陛下心存善念,今日收回世券,明日靠着朱仪的战功,自然便能重得世券。”
“这是小惩大诫,是陛下的恩典!”
“若太夫人一意孤行,非要入宫搅扰圣母皇太后的安宁。”
“届时天家震怒,本首辅可护不住你朱家。”
于谦拂袖而去。
“国公慢走!”
朱佶赶紧追出去:“国公见怪,老母亲心怀先父,所以不忍开宗祠。搅扰先父的安宁,绝不是忤逆圣旨,请国公莫怪。”
于谦回眸,目光森寒:“拿来!”
“这……”
朱佶还想说和。
但于谦受不了糖衣炮弹,干脆摆出冷硬的态度。
皇帝推他出来,就是得罪人的。
他要是和颜悦色,皇帝胸中的邪火往哪发?
“本首辅不想再说第二遍!”
“请国公给下官一点时间……”
朱佶话没说完,于谦掉头就走。
朱佶直接懵了,于谦就这么刚,当初大功归来,可没少怼皇帝。
他连皇帝都敢怼,区区没落的成国公府,算什么?
朱佶赶紧追上于谦,跪伏在地:“国公啊,开宗祠是需要时间的,求求国公给成国公府留一点颜面吧!”
“本首辅何时没给你家颜面?”于谦面冷心硬。
这时,朱仪妻子胡氏过来,盈盈行礼,啜泣道:“拜见邢国公。”
“家夫成国公尚在广西,不在京师,家里没个主心骨。”
“就算开宗祠,也要招来家中各房,大家坐下来共同商量。”
“需要漫长时间的,但妾身家中绝无忤逆圣旨之意。”
“还请国公看在家父的面上,给成国公府一点时间,世券必然交上来。”
胡氏搬出胡濙来。
还是拖字诀?
“成国夫人,老太傅也不敢忤逆圣旨!”
于谦谁的面子也不给,冷冷道:“本官来索要世券,乃陛下钦命。”
“此乃圣旨,忤逆者诛族之大罪!”
“尔等该心知肚明。”
“既然尔等不给,那就等都知监来要吧。”
“届时陛下震怒,收回去的可不止世券了。”
胡氏脸色微变,还想辩解。
“成国夫人,成国公在广西的战绩,可让陛下十分不满啊。”
于谦堵上她的嘴:“倘若因为区区世券,让陛下数罪并罚,这成国公府,怕是不知道有几人能活。”
朱辅哭丧着脸。
最倒霉的是他,他应该继任成国公爵位的,结果皇帝收回世券,他怎么办?
“邢国公莫恼,下官这就去取,去取!”朱佶没办法了。
相反,世券被收回,最无所谓的是他。
反正爵位世袭,也轮不到他头上。
兄长朱仪不在家,家里做主的只能是他了。
“请邢国公入堂少待。”朱佶请于谦回堂内歇息。
而太夫人正在跳脚。
皇帝凭什么就收回世券啊,世券是两代国公用命博出来的,凭什么要收回去啊!
“邢国公,做事非要这么绝吗?”太夫人胸中这口恶气咽不下去。
于谦施施然坐下,众人诽他、谤他、辱他、骂他那又如何,他永远都是于谦。
没有回答。
“你也是勋贵!”
“今天能收回我成国公府的世券,明日也能收回你邢国公府的世券。”
“我家两代国公,为大明披肝沥胆,死于任上。”
“第三代国公,仍在前方热血拼杀。”
“难道还不够吗?”
“您也是打仗的,应该知道,这天下哪来的什么常胜将军,谁都有错的时候,都有战败的时候。”
“难道就连一条活路都不给留吗?”
太夫人会错意了,以为皇帝要彻底挖了成国公府的根子。
毕竟成国公府特殊。
是军中的山头之二,朱仪又反复横跳,惹得皇帝厌恶。
所以太夫人想多了。
于谦慢慢看向她,慢慢站起来。
太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怡然不惧于谦的目光。
“太夫人在诽谤君上吗?”
“别给老身扣帽子!”
太夫人厉喝:“老身早就想追随平阴王而去了,有什么可怕的?”
“太夫人不怕,您的儿孙不怕吗?”
于谦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您是长辈,虽然朱勇有罪,但毕竟被追封为平阴王,本首辅便不再评价他。”
“本首辅也不是嚼舌头根子的人。”
“就全当没听到。”
“太夫人有情绪,在所难免。”
“但本首辅要提醒太夫人一句,朱仪在广西,那仗打得十分丢人,还不如他爹呢。”
“陛下已经震怒,虽未下旨申斥,那也是看在先几代成国公为国效忠的份上。”
于谦淡淡道:“若太夫人一意孤行,惹得宫中震怒,收回的可就不止世券了。”
太夫人脸色微变:“邢国公莫要吓唬老身,老身见得多了,不是吓大的!”
“先收回世券,再论罪处责,哼,我成国公府何辜?”
太夫人抿了抿嘴,死盯着于谦:“邢国公,你就没考虑过,有一天,你的子孙也会重蹈成国公府的覆辙?”
“怎样?”
“一张世券罢了!”
“收回去,便再打回来便是!”
“难道让后人,永远躺在前人的功劳簿上吗?”
“那种废物,有存在的必要吗?”
于谦语气凌厉,目光逼视:“若我于谦有那样的子孙,便不是我于谦的子孙!”
“哼!”
“如今,陛下正是重用人才的时候。”
“若你成国公府有能力,大可以凭战功拿回世券,再封几个侯爵都没问题!”
“可你们有吗?”
“只有弱者,才会在失败面前,痛哭流涕,怨天尤人。”
“陛下雄才伟略,壮志在胸,麾下不需要弱者,只需要强者,更不需要失败者。”
被于谦嘲讽。
太夫人用拐杖使劲敲地,嘭嘭直响:“强者?我成国公府何尝没有?”
“先父初代成国公(朱能),靖难时,取北平、夺蓟州,真定大战时救太宗皇帝于绝境!”
“袭取大宁,郑村坝之战,力挫李景隆!”
“攻破广昌、蔚州、大同,东昌之战力挫盛庸,二救太宗皇帝,背着太宗皇帝,冲出重围!”
“二败平安,破彰德、定州、衡水!连战连胜!”
“灵璧之战中生擒平安,淮河之战击败盛庸,护拥太宗皇帝入南京,稳定帝位!”
“成国公何其英雄?”
“于谦,你敢说,初代成国公不是英雄吗?”
太夫人气疯了。
作为朱家人,她对公公朱能的功绩,如数家珍,这是成国公府中的荣耀。
不许任何人质疑!
“于谦,你回答老身!”太夫人死死盯着于谦。
“是!”
朱能的战绩,无可指摘。
于谦必须承认,朱能是英雄。
“先夫朱勇,随宣宗皇帝平汉王叛乱,兵破迤东,宣宗皇帝数次巡边,皆是朱勇随行!”
“正统九年,在富峪川、热水川两次击败蒙古军队!”
“难道他不是英雄吗?”
太夫人厉喝。
“不是!”
于谦冷冷回答:“若朱勇有其父半身本事,土木堡会连战连败?”
“太夫人所列举的,不过是小仗而已。”
“正统九年,本首辅也在朝中,当时户部尚书金濂,可上书驳斥过朱勇有冒功之嫌!”
“朱勇之能,皆赖其父!”
于谦的评价,让太夫人脸色急变,仍在辩解:“那是宣德朝没有大仗可打,若给吾夫机会,他便如先父一般,英雄盖世!”
“吾子朱仪,只要给其机会,他便鹤唳九霄!”
这是把商业互吹的话,当真了。
于谦懒得掰扯,盯着太夫人:“太夫人问本首辅,若我于谦后人不济,我于谦该如何?”
“本首辅就告诉你!”
“若本首辅还在,就请陛下夺爵闲住;若本首辅去世了,本首辅就会写下家训,请当代皇帝代为执行!”
“初代成国公何其英雄!”
“但他英年早逝,无暇教子!”
“致使其子不上不下,打仗无能,治国不行,贻害万世!”
“而朱勇,更不会教子!”
“两个儿子,无一成材!”
“你说朱仪,能鹤唳九霄?”
“太夫人,您看看朱仪在广西打的仗吧?”
“陛下在奉天殿骂了几次了,只有你成国公府尚不自知!”
“还有这朱佶,在京营里任职,却招来一群清谈客,在府衙吟诗作画!饮酒作乐!”
“这就是你们成国公府!”
“快点认清现实吧!”
“大明就因为你们这些蛀虫,才会从辉煌跌落,变成如今人人可欺的弱国!”
“若任由尔等尸位素餐,大明如何复兴?”
“太夫人也是有识之士,您来告诉本首辅,靠你们成国公府,大明会何去何从?”
于谦直接开骂。
太夫人身体一晃,她一辈子的骄傲,就是那如战神一般的公爹,还有引以为傲的夫君,引以为豪的儿子!
可在于谦嘴里,竟都如此的不成器!
不,不是不成器。
而是一群蛀虫!
她眼中的成国公府,才是大明的中流砥柱,是大明的根基啊。
可在于谦眼里,他们是啃食大明的蛀虫啊。
关键,于谦有骂她的资格啊。
和于谦的大功比起来,她家真的米粒之珠,难和太阳争辉。
此刻,捧着世券进来的朱佶,刚好听到于谦的叱骂,顿时泪流满面:“邢国公,您岂能如此辱没我家!”
于谦瞥了他一眼:“龙爷犬孙!”
“你!”
朱佶来不及叱骂。
发现老母亲不行了,软软倒下,他疯跑过来,赶紧扶住母亲:“去请太医,快去请太医!快啊!”
但太夫人实在被于谦气坏了。
气顺不过来。
整个人不停抽搐。
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于谦。
眼神嗬人。
于谦怡然不惧,和她对视。
越看,太夫人胸中越怒,她最大的骄傲,却被于谦亲手粉碎,然后摔在地上,踩了几脚。
她一生最大的荣耀啊!
在于谦眼里,竟不如一坨屎!
自吹自擂!
贻笑大方!
太夫人感觉喉头腥甜,身体拼命抽搐,眼看就不行了。
“于谦,你代陛下收回世券,便收回世券,何必气死我母!”
朱佶抱着母亲,仰头死死盯着于谦:“我朱佶和你誓不两立!啊啊啊啊!娘啊!”
成国公府鸡飞狗跳。
但老太太忽然吐出口血,张了张嘴,想摸儿子的脸,嘴里喃喃道:“你、你要争气!”
“不要丢爷爷、和你爹的脸,争气……”
“我成国公府,不是废物!”
“不是!”
老太太一辈子的荣光,却在顷刻间粉碎,直接承受不住,崩溃了。
“娘……娘啊!”
朱佶嚎啕大哭。
躁动的成国公府,忽然平静了。
胡氏和朱辅全都扑过来,围着老太太跪下来,哭成一团。
而于谦幽幽一叹:“世券呢?”
一听这话,差点气炸了朱佶。
“于谦,你气死我母亲!你……”
朱佶一肚子骂人的话。
但面对于谦的眼睛,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佶。”
“本首辅说话一是一,二是二。‘
“所说的这些,可有半句假话?”
于谦冷冷道:“害死太夫人的,不是本首辅,而是你、你,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子孙!”
“因为尔等不争气,太夫人才闭不上眼睛,死不瞑目。”
“世券拿来!”
朱佶目眦尽裂,于谦岂能如此辱他家啊!
却慢慢低下了头,把怨恨埋在心里。
“拿来!”于谦又说话了。
朱佶慢慢放下老太太,膝行过去,捡起世券,跪伏着,双手高捧,将世券双手奉上。
“没有一丝血性,成国公府彻底没落了。”
于谦接过世券。
朱佶闭上眼睛,眼中流出绝望的泪水。
确实没有骨气。
连亲生母亲被气死了,他都不敢对付杀母仇人!他朱佶不配为人!
于谦走到门口。
胡氏忽然道:“邢国公,您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于谦回眸:“尔等直呼本首辅姓名。”
“本首辅没有怪罪尔等。”
“已经是法外开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