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是,这些愧疚,已经因为尔等的无礼,抵消了。
整个成国公府传来悲拗的哭声。
出了府邸,于谦幽幽一叹。
皇帝的心狠啊。
让他来当出头鸟,美其名曰是削掉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的威望,让他邢国公来当勋臣中的新山头。
但何尝不是,等皇帝扛不住压力时,就把他推出去杀了,他就是现代晁错啊。
晁错不好当啊。
下一家,杨俊家。
平乡伯陈辅家,没有世券,陈辅能继任其父陈怀的爵位,还是皇帝特许的,他家没有世券。
任礼没封爵。
恭顺侯吴瑾(吴克忠)和广义伯吴琮(吴克勤),人都死了,从旁支挑出来的人继任爵位。
收回世券没有难度。
泰宁侯陈泾,本事平庸,但在宣镇之战时,在他麾下谋职,又没有立下战功,所以拿回世券的难度不大。
真正难的是李瑾、陈韶、沈淮三人。
他们都是皇帝的心腹。
收回他们家中的世券,最是困难。
而在宫中。
朱祁钰还在景阳宫里。
“朕已经让人给你祖父报喜了。”朱祁钰面带笑容。
林敬妃笑意盎然。
她终于体会到了,被皇帝爱护的滋味。
“皇爷,先不要,若诞下女婴,岂不让祖父空欢喜一场?”林敬妃让侍奉的宫娥,加个垫子,才舒服些。
宫娥看她的眼神,都能嫉妒出火来。
大家都是千金贵女,凭什么你就能爬上龙床啊?
林敬妃捂着肚子,虽然小腹仍然平平,但她却能感受到一条新的生命,正在腹中孕育。
“多个公主也好。”
朱祁钰笑道:“朕也喜欢公主,固安能多个妹妹,她必然也是欣喜的。”
“可奴婢想要儿子嘛。”林敬妃还喜欢自称奴婢。
她给皇帝做过贴身奴婢,不但不羞耻,反而让她自觉高人一等。
“就算这次不是,以后也会有的。”朱祁钰和颜悦色。
敬妃要过来,坐他身上。
朱祁钰按住她:“你坐着,不许乱动。”
“有什么事就说话,让宫人伺候着。”
“不要来回走动,也莫要去其他宫中溜达。”
“在自己宫中安心养胎。”
“朕得了闲暇,便过来看你。”
朱祁钰宽慰她。
“皇爷,这景阳宫奴婢都看遍了,无甚意趣。”
敬妃撒娇:“闲来无事,奴婢还想去万岁山看风景,想去太液池泛舟……”
越说越离谱了。
“等孩子出世,明年朕就带你去太液池上泛舟,如何?”
朱祁钰也不恼怒:“你想见谁,朕宣她们入宫,陪伴你便是。”
这年头没有手机。
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就算喜欢看些杂书,杂书的数量也不多,若是跳脱的性子,在宫中必然是憋闷的。
“朕让钟鼓司排些戏,让宫人去学,然后演给你看,给你解闷儿,如何?”朱祁钰决定趁机发展戏剧。
茶余饭后,总要有个人兴趣爱好的。
华夏文化,不能永远是束之高阁的经义,也需要地摊文学。
“谢皇爷恩典!”敬妃要行礼。
朱祁钰赶紧按住她:“以后不许多礼,朕是你的夫君,没有这么多礼节,安心养胎便是。”
敬妃露出甜甜的笑容。
捂着小腹,愈发欢喜。
这个孩儿给她带来太多好东西了。
若皇贵妃、淑妃、庄妃生下的都是女儿,她诞下龙子,她就能晋皇后位。
倘若孩子能早产,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她念头纷飞。
这个时候,冯孝传来消息,说平阴夫人死了,似乎是被邢国公气死的。
“真的?”朱祁钰讶然。
“回皇爷,成国公府已经派人来报丧了!”
冯孝没想到,于谦这么狠,去成国公府收世券,结果把人家老太君给气死了。
“世券呢?”
冯孝呈递上来。
上面还有香灰味道。
朱祁钰展开,看了一眼,又合上:“保存好,等朱仪立下战功,再赐回去。”
“平阴夫人不幸,宫中多给些赏赐吧,以王妃礼下葬。”
“再追封朱能为亲王。”
冯孝忽然抬头,震惊道:“皇爷,这没有先例呀。”
朱祁钰叹了口气:“于谦闹得太大。”
“朕得给他擦屁股。”
“也借此告诉勋臣,收回世券,不是不赏赐下去了,也不是追责。”
“而是为了给漠北王遮羞。”
“冯孝,这个度得把握好啊。”
朱祁钰也没想到,朱勇的夫人竟然被气死了。
会产生一系列非常恶劣的影响。
像李瑾、陈韶、陈泾、陈辅等人,还有杨信、杨俊、杨珍等等,都是要安抚的。
重点还有木琮、朱永等人。
都是要安抚的。
他不想加授朱仪、朱佶的官位,就得追封朱能,因为朱勇没这个资格,追封他为亲王,那够资格当亲王的,实在太多了。
只能加封朱能了,何况,干掉了张辅,也需要提一提朱能的爵位。
他也在告诉新勋贵。
朕不是吝啬之君,尔等只要为朕效力,等死后就能追赠亲王爵位,才是真的与国同休。
“奴婢明白!”
冯孝咬牙道:“可此事一旦开了口子,后面没法堵住呀。”
“故成国公固然有大功于社稷,但类似于成国公战功的将军,不是没有。”
“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爷一旦追封一位,很多人都要追封的。”
冯孝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就都追封吧。”朱祁钰道。
敬妃被纳入后宫后,第一次听到皇帝讨论政事。
以前她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倒是经常听,但当时朝政和她无关,以后则不一样了。
虽和她无关,但和她腹中的孩儿有关系。
“奴婢遵旨!”冯孝立刻去传旨。
追封朱能,是在告诉勋臣,朕收回世券,只是小惩大诫罢了,不要心乱,只要尔等立下功绩,朕不会吝惜爵位的。
同样先祖显赫的,心里必然蠢蠢欲动。
“朕做事太急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
他不该敲打宗室后,就立刻拿勋臣开刀,应该先拿文臣开刀,最后敲打勋臣。
顺序错了,就丢出去一个亲王爵位。
不过,也有好处。
世券收回来了,勋臣的心,也被捏住了。
朱祁钰目光看向敬妃肚子,为人父母者,为孩儿计深远啊。
宫外。
遂安伯府。
陈韶今日下值时间早,回到家中,先去后院给母亲请安。
他能袭兄爵位,靠的就是老母亲朱氏一番筹谋,才胜过了弟弟陈瑄,得到爵位。
进入中堂,行礼之后。
朱氏正在品茶,孙子孙女围绕膝下,她怡然自得。
“怎么?心中不安?”朱氏抬头,看向儿子。
上一代遂安伯陈英,有三个儿子,庶长子陈埙,二子陈韶,三子陈瑄。
三个儿子,三个母亲。
所以遂安伯的内院,也是明争暗斗,没有安宁时候。
陈韶是第四代遂安伯,家族分成很多支房,错综复杂。
好在陈韶被皇帝看重,才能压制家族内部。
“母亲,今日陛下下旨,追责土木堡战败之臣,要收回世券!”陈韶不敢隐瞒。
他如此优秀,全赖母亲调教。
母亲出自书香门第,但后来家中变故,被卖到了遂安伯府做丫鬟,因长相出众被陈英看中,收入房中。
朱氏经历实在太多了。
敏锐察觉到机会。
她使个眼色,让孩子们都出去,下人也都出去。
只剩下他们母子。
“韶儿,为娘问你,你能力如何?”朱氏问。
陈韶自信满满道:“陛下给孩儿机会,孩儿就能扶摇直上。”
“那陛下对你如何?”朱氏又问。
“恩同再造!”陈韶肯定道。
朱氏却笑了。
陈韶恍然,以他的能力,拿回世券,轻轻松松,甚至是侯爵、国公的世券!
何必在乎一时得失呢!
他赶紧站起来,冲着母亲跪下:“孩儿谢母亲指点。”
“韶儿,你既是陛下爪牙,就要做爪牙应该做的事情。”
朱氏道:“你想一想,土木堡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是朝堂谁也不愿意提起的痛,陛下为何要提及呢?”
陈韶满脸懵,摇摇头。
“你也是为人父母的,难道不知父母之心?”朱氏反问他。
陈韶有点明白了。
朱氏干脆点破:“陛下多疑,行事多有深意。”
“近来宫中喜讯频传,三位嫔妃先后有了身孕。”
“皇嗣后继有人。”
“而陛下,乃朝臣迎立,非先帝御诏钦封,再加上漠北王存活于世,皇位不稳。”
“陛下总担心,皇位易手。”
“以前陛下的弱点是无子嗣。”
“现在有了子嗣,又成为陛下的新弱点。”
“为了弥补这个弱点。”
“陛下就要重提土木堡,一来,削弱漠北王的威望,让天下人看清漠北王的真面目。”
“二来,是敲打勋臣,让勋臣知道,该效忠于谁!”
“所谓收回世券,不过是震慑罢了,日后等改立太子的时候,世券自然会赐下来的。”
陈韶这才明白深意。
皇帝这是为皇嗣铺路呢!
可皇嗣还未诞生,皇帝就已经为其计谋深远了。
“韶儿,从你孕育在为娘肚子里的那一刻起,为娘就开始为你筹划了。”
朱氏叹了口气,把儿子扶起来:“做父母的,总要多为孩儿考虑的。”
“陛下虽是圣人,却仍免不了俗。”
“人之常情。”
陈韶泪目。
他知道,母亲为了他,吃了多少苦。
“孩儿这就入宫,将世券双手奉上。”陈韶领会母亲深意。
“我儿果然聪慧。”
朱氏笑道:“但这还不够,你还要说服襄城伯、修武伯,最好还能说动西宁侯,你们四人一起入宫,交还世券!”
陈韶面露苦涩,沈淮好说,因为沈淮一直想重获皇帝宠爱,自然舍得世券。
李瑾也好说,李瑾本事大得很,如今在漠北屡立战功,不在乎伯爵世券。
难的是西宁侯啊。
西宁侯宋杰、宋伟兄弟,是他们的举主,算是恩人,如何能听他陈韶的劝呢?
朱氏却笑了:“韶儿,你能重获世券,凭借陛下对西宁侯一家的宠信,难道就不会重获了?呵呵,下次封赏的世券,估计是国公世券了。”
“这?”
陈韶立刻明白了。
他家能看透的事情,宋家一定能看透。
“谢母亲指点!”陈韶又跪下磕头。
朱氏笑道:“你兄长两个女儿已经长成,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是贤良淑德的。”
“你是家主,又是亲叔叔,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啊。”
“母亲的意思是?宋家?”陈韶皱眉。
朱氏立刻摇头:“宋家不行,宋家支脉太多,家族太大,又和皇族牵绊极深,搀和进去有害无利。”
“那母亲指的是?”
朱氏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一点都不爱动脑子。
“自然是襄城伯。”
“陛下多么看重他,你没看出来吗?”
“这个时机北进漠北,这是送功劳给襄城伯。”
“等他回来,就要晋侯爵了!”
“傻儿子!”
陈韶恍然。
“可李辅(李瑾儿子)已经定亲了。”
“你只看着李瑾,没看到李瑾的兄长李琏吗?”
朱氏教子:“韶儿,李琏是李瑾的兄长,因为容貌丑陋,无法袭爵,先是李珍袭爵,后是李瑾袭爵,都没他的份。”
“但李琏,却还能在北镇抚司掌邢狱。”
“足见其人才华。”
“如今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绝不会因为容貌丑陋,而让大才遗落人间的。”
陈韶震惊,他和李瑾交好。
但没想过,李瑾的庶兄李琏是个人才。
“为娘的已经打听过了。”
“李琏儿子,李鄌,受其父影响,到现在都没人愿意与其结亲。”
“而那些想攀附襄城伯府的人,李琏又看不上。”
“所以呀,咱家的闺女,可以和李琏家定亲。”
朱氏娓娓道来。
陈韶颔首:“李鄌,儿子是见过的,长得算是一表人才。”
“其人虽无其叔父之能,但也是个上进的,配我陈家女儿,倒是不差。”
“儿子会亲自上门,和李琏谈一谈的。”
“先把亲事定下来,等我家女儿从宫中被放出来,再嫁给其子。”
朱氏点点头:“这还不够,沈煜犯罪,一支被诛族,而沈淮短视,被陛下嫌弃。”
“但为娘的知道,沈淮是有本事的。”
“不如好事成双,将另一个女儿,嫁入修武伯府。”
陈韶同意。
这叫不忘旧情,是好名声。
母子俩密谈后。
陈韶又去拜访襄城伯府和修武伯府。
与此同时。
于谦出现在昌平侯府。
杨俊本来被夺了爵位,但因宣镇大功,所以复爵。
“大帅!”
杨俊闻听于谦拜访,立刻请假,从九门提督府回来。
于谦坐在主位上,看了他一眼:“叫首辅。”
“是,首辅!”杨俊知道,于谦是干什么来的。
虽然圣旨没有传出来。
但京中消息最是灵通,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宫外立刻传得满城风雨。
“陛下的圣旨,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本首辅是来收回世券的。”于谦沉闷道。
“首辅。”
“这世券不在下官手里。”
“在下官那弟妹手里。”
杨俊就是不想交出来。
杨家将,已经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
三将皆是总兵。
未来有望一门两侯,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个国公。
“你弟妹?”于谦皱眉。
“首辅,您可能不知道,下官这爵位,是承自弟弟,吾弟杨杰,才是嫡子。”
“吾弟命苦,英年早逝,又没有子嗣。”
“所以爵位才落到下官的头上。”
“但世券,一直都在吾弟妹手中。”
杨俊脸上可没半点悲伤,语气中反而充斥着洋洋得意。
废话,杨杰要是有儿子,能轮到他承嗣爵位?
“去取!”于谦道。
“首辅,下官的弟妹是个母夜叉。”
“吾弟去世后,便状若疯狗,谁也惹不起。”
“下官去要世券,她不得跟下官拼命呀?”
杨俊就是不想归还世券。
他长子杨珍有本事,但不足以封侯。
再说了,他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有世券傍身,岂不心里有底。
“去取。”于谦又重复一遍。
“首辅大人呀,下官是真的拿不回来啊……”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杨俊的脸上。
于谦怒视着他:“给你脸了?去拿回来!”
杨俊面露凶色,转眼收敛。
跪在地上,咬牙道:“下官不是不愿意交还世券,而是拿那母夜叉没办法!”
啪!
于谦又扇了他一个耳光。
“本首辅看在你曾在麾下效命的份上,给你活命的机会!”
“若你不识相。”
“那就去死吧!”
于谦转身就走。
杨俊就是个蠢货,当初就因贪侈、冒功、横恣、杖死都指挥陶忠、嗜酒、杖打都指挥姚贵、盗军储等罪,被夺爵问罪。
看于谦真走了。
杨俊反而慌了,冲过去抱住于谦的腿:“大帅救命啊!”
嘭!
于谦窝心一脚,把他踹翻:“没脑子的东西!”
“你以为复了昌平侯的爵位,就能为所欲为了?”
“圣旨都敢不听,本首辅拿你没办法!”
“等着宫中派人,收你的脑袋吧!”
“滚开!”
于谦又踹他一脚,愤愤出府。
而在门口,刻意等了一会,杨俊竟然没追出来。
于谦真想把杨俊的脑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走!去西宁侯府!”
于谦懒得理他。
而他刚上官轿,门里传来杨俊的哭嚎声:“大帅慢走,世券在这里!求大帅收回世券!”
杨俊冲到娇子旁边,跪在地上。
于谦掀开娇子窗帘,看向杨俊:“想清楚了?”
“下官想清楚了!”
杨俊被于谦骂醒了。
他苦苦保存的世券,在皇帝眼里,只是一张废纸,他想封给谁,就封给谁而已。
如果他杨俊不交上世券,他杨家就会被彻底打入深渊。
“在这跪着,跪一天一夜,然后去宫中请罪!”
于谦下轿,亲手将世券收回。
然后登上娇子,一去不复返。
杨俊不敢动弹。
跪在原地,哭泣个没完。
他看到过往的行人,对他指指点点,顿觉十分羞耻,堂堂昌平侯,竟被这些泥腿子指点。
“把他们打走!”
“谁敢笑话本侯,本官要他们的狗命!”
“快去!”
杨俊本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无非是仗着其父杨洪的遗泽,否则,这种傻子,早就被除爵论死了。
七夕多更一千,求订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