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喊声中的王允,被禁卫拖出了后殿。
丞相杨彪的‘领旨’后,殿中安静的落针可闻。
在座的,绝大部分都清楚,王允这种阴诡手段必然触怒了刘辩,却从未想过,会到‘夷三族’这样的严厉程度!
朝臣们躬着身,低着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自当今这位陛下继位以来,一向标榜‘仁德’,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对朝廷重臣‘夷族’!
只不过片刻,一些人的目光,便落到了刘协,伏完,蔡邕三人身上。
王允虽说是尚书台左仆射,可相比于刘协,伏完,蔡邕三人,论尊贵权力地位都还差得远。
刘协自不用多说,先帝之子,当今皇帝陛下的幼弟。
伏完的妻子是阳安长公主,女婿是刘协,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
而蔡邕,更为特殊,他的外孙是名为‘绍’的大皇子殿下,女儿在宫里十分得宠。按照以往的历史经验,这位用不了多久,便能加上‘大将军’,权倾朝野!
这三人,哪一个都不是能轻动的!
刘辩拿起茶杯,静静的喝了口茶。
对于刘协,伏完,蔡邕,他心里也还没拿定主意。
王允被罢,事务下沉到六曹即可,但刘协,伏完,蔡邕都涉及他的种种布局。
另外就是,朱儁,刘虞,丁原三人!
“陛下,”
荀彧突然起身,抬手道:“渤海王,伏中丞,蔡太常皆为王允蛊惑,并不是朋党。渤海王与伏中丞更是在宫里,御前举荐,光明磊落,非是阴诡手段,请陛下明察。”
荀彧的话在后殿内响起,令死气沉沉,压抑无比的大殿,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董太后连忙接话,向着刘辩道:“陛下,陛下,那个,刘协年少无知,被王允蛊惑,但他,他行事光明,并没有恶意,请陛下明鉴。”
伏完闻言,急声道:“陛下,臣臣糊涂,被王允花言巧语所蒙蔽,臣的用意,是为陛下举荐太子,并无险恶用意,请陛下明察!”
蔡邕紧跟着伏地,道:“陛下,臣臣有罪。那王允与臣说,立皇子绍,是陛下的意思,臣没有多想……臣并未附和,不是党羽,请陛下恕罪……”
刘辩听着三人的狡辩,眼角微微抽了下。
这些人,是真的蠢吗?
董太后很想继续为刘协辩驳,又担心言多必失,只能满脸不安的坐在那。
“陛下,”
何太后却说话了,冷哼一声道:“这些人言不由衷,背地里还不知道藏着多少事情!”
刘辩余光瞥了眼,这便宜老娘总算聪明了一回。
不远处的蔡文姬,紧张到了极点,就差哭出来了。
刘辩扫过在场的众人,心里还在思索着怎么处置。
现在摊子铺的太大,这些人身居要位,既不能过重,也不能轻了,需要仔细拿捏其中的分寸。
“陛下,”
荀彧再次抬手,道:“臣以为,渤海王,伏中丞,虽为王允所蛊惑,但行事光明,未有不轨之举,当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刘辩双眼微微眯起,与荀彧对视。
荀彧迎着刘辩的目光,道:“陛下,王允阴谋嗣立,居心叵测,但渤海王,伏中丞是为江山社稷,而非私利,又是御前明奏,应当与王允有所区别。”
荀攸这个时候陡然回过神,跟着抬手道:“臣附议。”
“臣附议。”钟繇没什么犹豫。
而后的皇甫嵩,卢植,司马儁等人,稍稍顿了下,道:“臣等附议。”
刘辩面无表情,瞥了眼蔡邕,若有所思的道:“既然如此,渤海王,伏完罚俸一年,望你们日后谨慎自省,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刘协,伏完一直僵硬的神情,陡然松缓,头磕在地上,道:“臣领旨、谢恩。”
董太后见着,同样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突然以手扶头,摇摇晃晃的向后倒去。
“太皇太后……”
宫女、内侍惊慌不已,连忙要去扶。
何太后对这样放过刘协有所不满,却也知道做样子,惊叫一声,转身就来到董太后跟前。
见她双眸紧锁,气若游丝,立即道:“快,传医师!”
刘辩更是跑过去,一把将董太后抱起来,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丞相处置。”
一众人没想到有这样的变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辩抱着董太后,何太后,刘协等一大群人蜂拥而出。
不消片刻,后殿之内,便只剩下几个内侍,其余都是朝臣。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前面的杨彪身上。
蔡邕坐在那,轻轻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暗自喘着大气。
王允,刘协、伏完,最后便是他了。
杨彪这会儿回过神,也看向蔡邕,神色威严,道:“蔡邕,你可知罪?”
蔡邕苦笑一声,抬起手,道:“丞相,下官知罪。”
还能不知吗?王允都要被夷三族了。
杨彪见他没有反抗,故作沉吟一阵,道:“诸位同僚,王允悖逆不法,理当诛灭三族。他除了蛊惑渤海王、伏中丞外,还有蔡太常,诸位以为,当如何结案?”
没人说话。
蔡邕再怎么说,也是皇子绍的外公,谁能保证,哪一天他不会扶摇直上,坐在他们前面?
杨彪见一众人默不作声,胖脸抖动着,看向荀攸,道:“荀尚书,你觉得?”
荀攸抬起手,面露凝色,道:“丞相,下官建议,比作渤海王与伏中丞,小惩大诫。”
杨彪神情思忖,看着皇甫嵩、卢植,忽的转向司马儁,道:“刑曹的想法是什么。”
司马儁抬起手,道:“回丞相,下官的意见,与荀尚书一致。”
杨彪没有说话了,低头看着大肚子。
在王允撺掇的这么多人中,蔡邕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他是蔡文姬的生父,皇子绍的外公,在这场‘谋立太子’的闹剧中,蔡邕或者说蔡家其实才是最大的获利者!
杨彪一直在怀疑,蔡邕未必是被蛊惑,或许是主谋,至少是同谋才对!
加上,杨彪不清楚刘辩是怎么想的,是以无法做出决定。
荀攸,荀彧,钟繇等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多言。
‘太子’,是为储君,向来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事情,为此而出的血案,数不胜数。
二荀等人不说话,皇甫嵩,卢植以及司马儁等人,自然更不会开口了。
蔡邕见状,面上苦笑,头上的冷汗再次出现,心里是七上八下。
杨彪小眼睛眨了下,见他们不吭声,也不想背这件事,重新坐直,沉声道:“那便这样暂且定下,待会儿我会奏禀陛下,由陛下圣断。”
众人没有什么意见,无声一对。
到了蔡邕这里,俨然有种成了‘家务事’的感觉。
“诸公,陛下有请。”这时,徐衍来到门口道。
杨彪连忙站起来,来到门外,满脸焦急的道:“太皇太后安好?”
徐衍微笑着道:“丞相放心,医师说是忧思过度,休息几日便会好的。”
“那便好那便好,陛下在何处?”杨彪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
徐衍见杨彪身后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屋檐下有些站不下,只好向前走,边走边道:“陛下在偏殿,太皇太后服药已经睡下了。”
杨彪点着头,小眼睛却不停的眨。
这件事虽然是王允的自作主张,杨彪独善其身在外,但王允一走,尚书台,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说什么一损俱损了,他现在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还不等众人走近,潘隐急匆匆沿着廊庑过来,道:“诸公,太皇太后身体抱恙,陛下得在床前照顾。是以要长话短说,不用去这么多人。丞相,大司马,二荀尚书,司马尚书,蔡太常,钟廷尉在就行了。”
卢植强撑着身体,闻言倒是松口气,只是双眼仍旧忧色不已的看着皇甫嵩。
皇甫嵩心里叹了口气,这位老友,怕是未必能撑得过这个冬天。
在潘隐的‘删选’下,一众人来到偏殿,恰好刘辩从里面出来。
“臣等参见陛下。”一众人连忙行礼。
刘辩接过潘隐递过来的披风,看向门前昏暗的天色,鹅毛大雪,神情淡漠,道:“有结果了?”
杨彪正色抬手,道:“回陛下,诸多同僚共议,比照渤海王与伏中丞。”
蔡邕缩在人群之后,一直小心谨慎的盯着刘辩的侧脸,眼神里都是忐忑。
“伱们共议的结果?”
刘辩冷哼一声,道:“传旨,九江太守边让调任太常寺丞。削蔡邕一切官职,贬为庶人。”
“小人领旨。”潘隐立即就道。
蔡邕脸角僵硬,表情似哭似笑,噗通一声跪地,一个字说不出来。
边让是当世大家,才华,名声不在蔡邕之下。
杨彪,二荀,司马儁等人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瞥蔡邕一眼。
前面有一个唐瑁折戟沉沙,现在这个蔡邕的‘大将军梦’,也成了镜花水月。
刘辩没理会蔡邕,系好披风,直接走向眼前的雪地,道:“说说王允这个案子。”
众人见刘辩似要出宫的模样,连忙跟上。
大雪下的太久了,不少人被没过小腿,咔哧咔哧,走的相当不容易。
但是刘辩很享受这种感觉,不等身后的人回话,道:“朕说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该怎么阻止、杜绝。”
杨彪紧随其后,双手提着裤腰带,道:“回陛下,臣以为,是王允私心作祟,品行有缺。”
刘辩揣着手,每一次脚踩入深深的雪中,他心里就莫名的舒爽,整个人会更加冷静,思维相对敏捷。
看着眼前的大雪,刘辩道:“皇甫卿家?”
皇甫嵩顿了下,道:“臣以为,是纲纪有失。”
刘辩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司马卿家。”
司马儁年近八十,虽然身体硬朗,但走在雪地中,还是颇为艰难。
两个侍卫架着他,闻言抬手道:“臣赞同丞相与大司马之言。”
“廷尉。”刘辩头也不回的大声道。
钟繇连忙上前半步,道:“回陛下,臣认为,朝廷法纪须严明,不可留缝。朝臣更是当持身守正,不可私心大过公心。”
刘辩脚步不由放慢了一点,道:“诸位卿家皆是饱读诗书,可还记得世宗时的教训?”
世宗,是汉武帝的庙号。
汉武帝的一生,可以说是相当极端,说他圣明真圣明,说他昏聩真昏聩,说他节俭真节俭,说他穷奢极欲是真的穷奢极欲。
他留给后世的教训,不知道有多少。
但联系现在的事情,众人心底同时浮现了四个大字:巫蛊之祸。
‘巫蛊之祸’爆发后,太子刘据横死,皇后卫子夫自缢,不止皇位传承有变,还波及了朝廷方方面面,甚至于还包括对匈奴的征讨出现了转折。
‘巫蛊之祸’像是一个分水岭,将汉武帝晚年切割开来,令所有人看的十分清楚。
杨彪自然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心里若有所动,暗自戚戚焉。
‘巫蛊之祸’的背后,本质上,还是‘夺嫡之争’,涉及了当时朝廷里众多的大人物,包括丞相!
刘辩踩着雪,走的慢一点,道:“要记住教训,不要重蹈覆辙。关于立太子一事,今后无有旨意,不得再提。”
“臣等领旨。”身后一众朝臣,纷纷抬手。
几乎都是人精,他们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位陛下,似乎对‘立储’一事十分抵触。
嘎吱嘎吱
刘辩踩着雪,看着不远处的却非殿,道:“诸位卿家,对于朕处置王允,有没有什么不同看法?”
杨彪猛的松开裤腰带,抬手就沉声道:“陛下,王允狼子野心,阴谋嗣立,罪在不赦,臣等皆无异议。”
刘辩回头瞥了眼,见朝臣们继二连三抬手,倒是不像有什么意见的样子。
眼见雪越来越大,刘辩加快脚步,道:“关于王允一案,尚书台要料理的清清楚楚,不留后患。对于王允手里的事情,丞相要抓起来,不能松懈。”
“臣领旨。”杨彪一脚浅一脚深的道。
杨彪走的艰难,刘辩一脸舒爽,道:“廷尉府那边,关于汉律,要加紧修订。朝廷的纲纪先罗列出来,明发而出,要所有朝臣谨记,不得逾越!”
钟繇肃色道:“臣领旨。”
刘辩嗯了一声,绕过却非殿,上了马车,回头看向一众朝臣,道:“年底了,诸位卿家都辛苦一些。”
雪地里的朝臣们,听着刘辩这么说,看着他马车走远,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允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简单了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