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靖从别院离开时正好遇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拓跋木,拓跋木是温蓝的二师哥,也是城主、也就是他岳丈的义子,论辈分江靖也要尊称他一声二哥。
“二哥,回来了。”
“嗯。”拓跋木是个外形不苟言笑的汉子,有夷族血统,身形高大,髭发浓密,常年板着个脸看起来颇有气势,见江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也什么都没问,迈开大步越过他朝着院子里走了。
江靖等他走过去之后,才继续转身往外走。
除了那一声看似礼貌的招呼外,二人之间的气氛十足的陌生。
温城主一共有五个义子,皆是人中龙凤、各有特色。且对温城主极为忠诚,温蓝是城主独女,又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五个兄长对她也是极为爱护。
相反,对于温家的几个义姓兄弟,江靖与之的关系并不算好,这么说都有些牵强了,甚至他们还隐隐对江靖有些歧意。无非就是看不上他一个无亲无故还不能修炼的普通人成为温蓝的夫婿。
幸而平时他们接触也不多,又有温蓝从中调和,多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难堪的事情,但关系也一直冷冷淡淡如陌生人罢了。
拓跋木算是五义兄中江靖相处起来比较舒服的一个,因为他基本对谁都面无表情,长得一副粗犷模样但实际上性情严谨办事磊落,这次出门办事知道是同他一起,江靖才宽心些答应的那么痛快,要是换成五哥和三哥,这趟他多半是不会跟着一起出来了。
拓跋木大步流星进入别院,拱门花廊处拐进了一条宽敞廊道,主院庭中山水相依,视野开阔风景布局赏心悦目,周遭五行阵循环空气中清灵的灵力使人心旷神怡。庭前侍者已铺上高座软椅和灵果美酒,拓跋木大步走过去靠坐进软塌内,紧绷的眉宇微微松弛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应付那些油条子真够耗神的。
这趟来洛阳城的主要目的是商洽人皇百城大比盛典,人皇万年前盛世到现在已势微凋零,曾经的旧部走的走散的散,如今的人皇想要重整百城盛威,各大城池的主人相继发展不缺乏一方雄主,自然不会那么心甘情愿的俯首效劳。这趟来就是南部几大城池联合商洽的。不同于探险shā • rén那种干脆利落的事情,但凡商讨都是没完没了的车轱辘,烦心的很。
按道理来讲这趟最适合的人选是让老三来,老三长袖善舞关键时刻嘴巴最是毒厉,和那群油条子周旋也是得心应手。但小妹却找了义父商量推举让他来这一趟,用小妹的意思是他们固阳城本就态度明确,要死了利益不撒口便是,需要一个有威慑力的人来,再带上个辅佐便万无一失,后来看到随行人有江靖在,拓跋木就明了小妹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推她那个没什么用处的夫婿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老三最是看不上江靖,无怪她央着义父把这差事挪到他头上。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心里也并没有升起不满,同样为义父办事他来也是一样的,至于江靖这个人,这些年他们交集不多,他也没指望江靖有什么用,只要他不惹事带出来也无所谓。平时见面客气一分就算是礼遇了。
方才见到江靖那点插曲一点没有在拓跋木脑袋里留下痕迹,他靠在软塌上酌清酒思考着百城之事,想到晚上还要去应付,拓跋木难得生出一点厌烦来。
恰巧在这时侍从送来两封传信玉简,一封来自义父,另一封则是小妹送来的。
“拿来给我。”
“是。”
拓跋木先看的义父那封信,他仔细的看过信中的内容,字句斟酌看过后又沉思良久,待消化好之后才打开温蓝的那封信。
温蓝的信只几眼他就看完了,因为信里只有一个内容,让拓跋木帮忙给江靖做些安排,让他晚些时间再回去。
“晚点回去......”拓跋木想了想,恰好手上有件可有可无的差事,原本想安排个随从去的,既然小妹有要求,那就让江靖去好了。
看罢拓跋木把两封玉简都收了起来,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问道:“江靖回来没有?”
庭门边的侍从垂首言道:“还未回来,江姑爷现下正在坊市皮毛店。”
拓跋木听罢粗犷的眉心皱了皱。
“他回来后叫他来我这一趟,说我有事交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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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分东西坊市,人流攒动,街景繁华。
温蓝来信中说想要夜火狐的皮毛给女儿做披风,夜火狐是深山灵兽,性情凶悍且灵活异常,皮毛在夜晚会呈现出火焰一样绚烂的颜色,还有一定的防风灵效,极其难得。一般在小地方的皮毛店中基本不会出现这等珍惜灵兽的皮毛,都是在像洛阳这样的大城池中才会有概率出现。
不过江靖的运气不太好,店铺前段时间刚刚卖掉一批他想要的夜火狐,现在没有存货了。
“大概要多久才能有?”
“不好意思,夜火狐皮毛难得,下一趟商队的已经订购出去了,起码要再过三个月。”
“三个月?怎么这般久?”江靖诧异,三个月女儿的生辰都过了,他肯定是等不了这么久的。
掌柜歉笑道:“贵人可能不常接触这个不太懂,夜火狐的皮毛乃是珍品,多数情况下供不应求,需要提前预定,直接到店中购买基本上都是买不到的。”还有就是像夜火狐这种难以捕捉获取的皮毛,为了保持最鲜亮的色泽和灵法效果也不会做存货。
总之江靖之前确实没接触过这种东西,不懂还有这样的说法,接到温蓝的来信以为到店中就能买到,结果走了个空,而且还要三个月后才能买到。
“不能再快些吗?”江靖追问。
掌柜有些为难的皱了皱脸,“不是我不想快,实在是商队来回时间都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时限,最多我在下一批皮毛中分出一部分来给您,但料子可能不够......若是贵人实在急用,不妨到典当行,或者拍卖行去碰碰运气?”
三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正常情况下早些准备订购完全来得及,但像江靖这种急用的着实没办法,也不能怪店铺掌柜,江靖自己也想明白了,只能先暂且谢过老板把下一批能多出来的订上,其余不够的他再去想办法。
“等货到的第一时间我就给您送过去,我再尽量多给您余出来些!”
“麻烦掌柜了,多谢。”
“嗨客气客气,这都是应该的。”
江靖同掌柜签好订单,付了定金,拿到签条,然后才从皮毛店中出来。按照掌柜许诺的分量,做成一件披风还是差点,他正要打算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马路边上朝他跑来一个熟悉的小厮。
“姑爷!二老爷有事叫您回去。”
“二哥?”江靖微诧,先前出门还见了拓跋木,想不到这会儿他找自己有何事,但也没有耽搁时间,收到消息便准备这就先回去。
“我这便回去,对了,你在坊市中替我跑一趟,问问哪里有卖夜火狐皮毛的,回去告诉我。”
“好的姑爷!”
江靖叮嘱完小厮,自己转身往居住的别院方向回去,小厮则是在坊市中继续打探哪里有出售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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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叫我回来是有何事叮嘱吗?”
江靖回到别院时拓跋木正在看卷宗,见江靖回来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江北郡的城主属意投诚,你去走一趟。”
“什么?”江靖这下是着实惊讶了,“叫我去?”
拓跋木蹙眉抬眼,一双异域的瞳孔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暗绿色的光泽,“怎么,你不想去?”
“不是。”江靖忙否认,喘了口气恢复平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江北郡虽小但也算是一方城池实力,城主是有化神修为的修士,只我去......合适吗?”
拓跋木眉心皱的愈发紧,粗哼一声,“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小妹的正统夫君,是义父的亲女婿,是头上顶着温家姓氏的人。去见一个小小郡城的城主还怠慢他了吗?”
“这么件小事你还瞻前顾后的,当真是一点气节都没有。江靖,记住你的身份!就算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也是身份不一般的普通人!”
拓跋木这一番话说出来毫不客气,江靖霎时脸色青红不已,尴尬的难看,拓跋木这些年来也是头一次与江靖说重话,以前没细接触只是觉得这男人过于温吞,配小妹的脾气也挺好的,现在看他不光是温吞的问题,性格里就是没担当的软蛋,稍微吩咐点事儿去做就这么畏首畏尾的,实在令人不喜!
江靖面上难堪,心里也难堪,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周全的性格,凡事都会先退一步,多问那一句也是习惯性的稳妥考虑,没成想让拓跋木听了反而开口损了他一通。江靖深缓一口气,
“是我多虑了,二哥放心,稍后我就启程去江北郡。”
听他变得痛快答应了,拓跋木也缓了脸色,重新恢复到二人间公事公办的态度,“洛阳这边暂时用不上你,稍后你就直接去吧。”
“好的。”
江靖转身离开拓跋木的院子,一离开他的表情就慢慢沉落了下来,脚步也越来越快,和煦刚毅的面容冷硬板正,袍角带风,一旁的侍从心想,有时候江姑爷一旦冷下脸来,别说也挺有气势的。
江靖走后,拓跋木也没动,重新拿起卷宗查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关系看得他颇为烦躁,突然他眼神一定,突然想到,江靖这会儿被安排出去做事不在洛阳了,那他可以给老三写封信叫他过来帮忙啊,本来这些就是老三擅长的领域,如今两人错开了正好,不论是那一边都能交代,还不会出问题,事情也更容易办。
这么一想,把江靖安排出去着实是件好事!小妹的信来的真是及时雨。
想到便立即行动,拓跋木唰唰给老三写好一封玉简叫他速过来洛阳帮忙,然后又给温蓝回了一封信,把对江靖的安排告诉了她。
皆大欢喜,拓跋木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意,飞手送出去两封玉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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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靖回去后简单收拾好行李,不到傍晚就离开了洛阳城。
城门官道上,轻简的一辆马车和一个侍从就是江靖此次去江北郡城的全部队伍。其中那个小厮就是先前跑去坊市通知江靖的那一个,小厮名叫如归,是当初江靖在街边捡回来的小乞丐,一直跟着江靖身边,算是他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
“姑爷,洛阳坊市中的商铺和典当行我都去问了,他们说暂时没有夜火狐的皮毛,不过有两家在一个月之内有货源,我都给订了下来!这两个是订单,对了还有......”如归一边嘴巴不停地跟江靖汇报情况一边蹲在车厢里收拾他们出门的行李。
方才他一直在外头跑姑爷的吩咐,结果回去就发现他们马上得出门办事儿了,东西都是姑爷收拾的,他得都记下来他们身边有什么。
“行,等办完事回来正好一并取走。”
“诶!”
江靖坐在马车头上赶车,如归规整完了东西从车厢里掀开帘子出来,见到自家姑爷单脚坐在车前望着长路高天表情惬意,笑嘻嘻地跟着坐在旁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剥栗子吃。
“姑爷,咱们怎么突然要去江北郡城了啊?是去替城主大人办事吗?”
“嗯。”
如归一听顿时兴奋了,城主大人吩咐的差事那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事情,要特别器重的人才行呢,所以城主大人这是器重他家姑爷呢!
“太棒了!城主大人真好,交给姑爷一定能办的妥妥的!”如归陷入了兴奋中,手中剥好的栗子放到小蝶儿里,全都堆在江靖面前,很明显都是剥给他吃的。
“姑爷你快尝尝这栗子,是我在洛阳城里有名的老店家买的,特别好吃。闻着都香!”
江靖温和地笑出声,拾起一颗栗子放进口中,然后把小蝶儿往如归面前推了一寸,“这么多吃不完,你跟着一起吃。”
“诶!谢谢姑爷,嘿嘿。”如归乐呵呵地把手里刚剥好的栗子放进口中,香甜软糯好吃的张不开嘴。
“姑爷,这趟差事就咱们两个吗?府上不多派些护卫大哥们跟着吗?”如归前前后后的看了眼,确实只有他们两个,驾的马车出自固阳城主府,双头马颇有气势,只是前后只有他们两个人,人少么就容易看起来没气势。最主要的是姑爷是个普通人,他虽然练气但修为低微关键时刻不顶用,若是遇上麻烦就糟糕了。
“不用担心。”江靖安慰地拍了拍如归的脑袋,“咱们是先行一步,二爷派的人稍晚一点会跟上。江北郡离洛阳没多远,咱们一路走官道,还有这辆马车在,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而且这次去也不宜声张,这样刚好。”
“原来是这样啊!”听江靖解释完,如归就彻底放心了,转而想想没人跟着也行,他自己就能把姑爷伺候好了,俩人上路还方便,最重要的是不用怕被在夫人面前告状畏首畏尾的,这么一想光是他和姑爷两个确实是好事啊!他们两个也能把事情办妥了。想开的如归心情又飞扬了起来,咔咔咔地飞快剥栗子皮,两颗门牙闪烁的像小松鼠一样。
江靖看着身旁童真还尚未褪去的如归,眉宇间郁气舒展,眼中不自觉带上了慈爱,连胸口的郁气也随之散了不少。
如归如今十四岁,长相憨厚,性情纯良,当初是他在城门外捡来的小乞丐,也不知是从哪里逃荒来的孤儿,瘦弱的像是一条西瓜秧子。不知为何,当时江靖看到如归那张瘦的几乎脱了形的小脸,胸口猛地一坠,冥冥中也不知触碰到了哪里的触动,于心不忍就把这快饿死的小孩儿带回了家,一养就是十年。
如归这孩子十分听话,手脚勤快性格纯良且十分忠诚,从小就认他,温蓝对他不好,他也不会记恨只是觉得肯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然后加倍小心的不在温蓝眼睛下面出现惹她不开心,让江靖更是心疼这孩子的懂事。
别说,也许真就是缘分,当时把如归带回去的时候,孩子瘦的完全都看不出面相来,养着养着长大了发现和江靖莫名有那么几分相像,而且性格也养的跟他特别像,要是对旁人说他们二人是父子,不知道的还真容易相信呢。
十年养下来,他几乎已经把如归当成第二个孩子来看待了,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也许冥冥之中他就是有一个儿子,像如归这样,憨厚纯善,开朗豁达,健康快乐的长大。
想着想着,不知怎么江靖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另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坚毅的五官,温润的眼睛,也是憨厚纯良的性子,而且还讨得了他女儿的芳心。
想到他把女儿从家中放出去,如今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明雪现在怎么样,她母亲极力反对她和穆庄山在一起,但明雪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像他,完全随了温蓝,真倔起来就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所以他把明雪放了出去,有些事要她自己一步步走过去,她才会甘心的,否则就成了她心中的心结,堵不如疏,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自己的孩子存有遗憾,为人父母的怎么忍心呢。
想想最近的发生的这些事,江靖心底升起一股疲惫来,在过往的二十年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哎,不知两个孩子现在如何了,蓝儿那边是否又做了什么举动。
“如归,你还记得穆庄山吗?”
“庄山大哥啊,当然记得了!”
当初小小姐带回来的嘛,庄山大哥又高又伟岸,性情也好,相处几次他就喜欢上这个大哥了,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庄山大哥跟姑爷特别像,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温和、仁善、心存善念,大智若愚!总之是个好人!
无怪乎小小姐喜欢这样的人嘛!
但可惜的是,小姐不喜欢他,而且是很不喜欢很不喜欢那种,把庄山大哥从家里赶出去不算,后面还偷偷把庄山大哥关起来,要不是姑爷于心不忍帮忙把他放了出去,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呢。
哎,如归知道有个词叫棒打鸳鸯,小姐看不上庄山大哥,不想让小小姐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所以才这么对他。
但如归就很想不通,明明小姐自己就找了姑爷这样的夫君啊,按道理来讲她是喜欢这种类型的人啊,那为什么会这般反对小小姐找庄山大哥呢?
真叫人想不通。
“也不知道庄山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如归挠挠头,看向一旁的江靖,方才没想明白姑爷怎么突然问起庄山大哥这个人了,看姑爷脸上露出的愁容,他突然福至心灵,宽心道:“姑爷是想小小姐了吧?”
江靖唇边苦笑,没忍住哀叹一声,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不想呢。
“明雪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我不知她发生了什么,有些担心。”
“小小姐应该在平江府呢吧?”
“嗯,前些日子给我来信,说已经在平江府了,也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只是最近不知怎么了,一直没有来信,我给她去的信件也没有回。”
“姑爷若是放心不下,要么我们办完差事后顺路去看一看小小姐?”
江靖嘴边有了一丝笑意,默默如归的脑袋。
“也好。”
马车在官道上滚滚前行,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浮灰痕迹。
几百里外的沼泽地中鼓起一串泥泡,缓缓爬出一个浑身泥浆的身影。
冥冥之中,两道影子,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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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靖在天彻底黑下来之间带着如归赶到下一个城池前的驿站歇脚。
也是在傍晚时从拓跋木那儿派出来的四个护卫追上了他们。
江靖这么些年来,骨子里就有种惜命的因子在,即便是他们的马车用的是千里良驹,若是不停歇明日就能到达江北郡,并且还有四位护卫随行,他还是决定要在驿站休息等天亮再出发,毕竟他们一个是普通人一个半大的孩子,安全起见不宜走夜路。休息一晚明早再走也是一样的。
因为只休息一晚,一些行囊之类的东西就不麻烦的从马车上带下去了,如归因为自认要每时每刻做好本职,晚上等江靖休息后他自己颠颠地跑回到马车上,休息时也要不耽误看管物品。有时候过分认真的人会显得有些轴,如归就是有点轴的这种,就算有护卫大哥们在,他依然觉得该他做的决不能不做。索性他们出行的马车够宽敞,且有一定的防护系统,还在客栈门前,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如归麻利地爬上马车,在车厢尾的地方蜷着躺下,然后从怀里拿出下午没吃完用油纸包起来的糖炒栗子,拿起一颗送到嘴里抿皮儿上的甜味儿,最后再剥开泡软的外壳吃掉香糯的栗子。美滋滋地吃了三颗,如归打了个哈欠,枕着胳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驿站的灯笼在夜色中如一颗挂在树梢的澄黄柿子,晚风中轻轻摇曳,高耸的旗杆下面拴着一条铁链,延伸至屋檐下的一座小型木板窝里,一只黑背大狗垫着两只厚大的爪子趴在窝里打盹儿,门边的空地中停着两辆马车,再往后面的马棚中拴着几匹单独的马还有骆驼。
时至深夜,休息的人大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突然,躺在木头窝里的大黑狗扇了扇两扇大耳朵,猛地抬起头看向黑暗处,一双在也夜色下发绿的眼睛滚亮。
簌簌——簌簌——
一声声细微的像是柳枝叶拖地的声音从黑暗的官道上传来,哗啦啦一阵铁链响动,大黑狗从狗窝中站起来,看着黑暗的前方喉咙里发出短促、低沉的呜鸣声,旁边的马匹打了几个响鼻,不耐烦地跺了跺蹄子。
唦唦——唦唦——
终于,黑暗中那个靠近的物体显现出了轮廓,看起来像是个人形,但浑身上下黑黢黢的沾满了凝固的泥巴,头脸身上全都是,从而显得这人走路的样子十分笨拙,衣摆和鞋子走过地面发出类似扫过地面的摩擦声。
这应该是个人,不知为何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在黑暗的夜晚中独自赶路,从这个人的身影出现后,大黑狗就慢慢趴匐在了地上,虽然双眼依旧晶亮地盯着这个人,但警惕中又透出明显的防备和小心,马棚中的马匹和骆驼也都从睡梦中惊醒,安静地盯着外面那人越靠越近......因为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息有种危险的感觉,即便是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浆也无法掩盖,让动物们本能地警惕。
他......姑且先称之为他吧。
他看起来走得很慢,身体沉重步伐缓慢,但实际上速度又非常的快,从动黑暗中探头的那一会儿,眨眼就已经走到了驿站门前,这其中的距离少说也有几百米的距离,从大黑狗警觉到站起来不过两三秒,这人就已经临近它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了,那股冷岑岑的危险气息更加浓郁,大狗整个趴匐在地上,尾巴从身下贴到腹部上,身体都微微发颤。马棚中的千里驹站了起来,有些不安地扫动尾巴。
黑夜把时间拉扯成不规整的矩形,看似只有很短的时间在矩形中被放大发酵......驿站前的他脚下轻缓,好像停了下来。
时间好似定格,一个节点的跳跃,无限延长......
那只停顿的脚,又慢慢地抬了起来,泥巴与地面摩擦出声响,用一种看似缓慢的步伐迈开了下一步。
几个眨眼过去,他已经越过驿站,进入了黑暗的另一头。
簌簌——簌簌——
唦唦——唦唦——
等最后声音都被黑暗吞没,这个人离开了。
动物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他是路过的。
马车里,如归抱着他的栗子睡得正香,毫无察觉外面方才路过了一个怪人。
“吱嘎——”
客栈二层的一个房间,在此刻窗户被轻轻地推开,江靖撑在在窗前,一张发白的脸向窗外的黑夜中看去,今夜多云,月光和星星都被掩盖在了云层后面,黑黢黢的夜里只有驿站旗杆上的灯笼洒下一丛光辉。
江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他面色发白,额头有一层看不清的薄汗,双手支撑在窗前,还一会儿缓不过来。夜里无风无声,外面也没有人,安静的很。他抚住还在狂跳的心脏喘了口气,口中一阵干涩,抖着手端起桌边的茶水灌了一口。
凉透的茶水入喉苦涩冰冷,江靖打了个颤,一阵清凉之后脑子愈发清醒了,只是心跳还在砰砰地撞击着胸口。
方才他在床榻上休息,突然被一阵失重的心悸惊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莫名的心慌,仿佛一下子从高处跌落又砸平,然后黑暗中有什么探出头来狠狠抓了他一把,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不自觉地看向窗口,双眼失焦,面色惨白,眼前黑黑的不透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
江靖僵躺在床上,胸膛高高起伏调整呼吸频率,冷汗汇聚成流从没入鬓角,像是被梦魇压住一样无法动弹。
静心......静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才从那种看不见的黑暗中挣扎出来,四肢酸软地撑身下床,打开窗,然后疲力的撑在窗前。
这种心悸他并不陌生,在二十年前,他刚被温蓝救回去的那段时间经常会在深夜时被心悸惊醒,从高处猛然跌落然后便是揪心刺骨的疼痛,有时候痛到他喘不上去。
在跌落的时候,总有模糊的声音在头顶盘旋,他听不清楚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那是什么声音,可能是他心底的呼喊,也可能是他忘却的记忆深处中重要的人或重要的事情。
在那段每夜晚都被噩梦心悸惊醒的夜晚他夜寐难眠,当时他浑身骨骼尽断,如瘫子一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疼痛加上每夜每夜的噩梦折磨的他精神几度崩溃。不知有多少次的不堪折磨都想干脆了断自己算了,也是在那段时间,温蓝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给他找医生诊治,宽慰他的心境,在他夜晚惊醒时手中从来都是握着她的手......也就是因为这些,让他慢慢地从伤痛和失忆的精神折磨中走出来,成为了一家人......
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年才起来,身体上的伤病容易医治,但惊梦不容易,温蓝当时也找了不少有名的医师和修士来给他看过,结论也很简单,说他这是明显的受重伤后的应激反应,因为他是从高处跌落导致全身骨骼尽碎,那种失重和疼痛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精神中,所以才总是会也中惊梦醒来,当时的他仔细想想每次心悸的感觉确实是那种猛然失重,然后心脏被捏紧的感觉,至于模糊的呼喊也是同样的原因,都来自他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温蓝从伏悲大师那里得来一本静心诀,让他每日研读有安抚神魂抚平心境的功效,对他的惊梦有好处,江靖每日读经,心态一日日放平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中他能安稳的睡上一觉,不会再突然被噩梦惊醒了。
这种每夜安稳长眠过去多年,他都快忘却了曾经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了......谁知今夜又突然惊梦,同样的感觉、同样的境地,在他以为自己要在梦魇中窒息时,默念静心诀,从黑暗中挣扎了出来。
恍惚间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犯过了。
然而再出现依旧让他记忆犹新,瞬间就把他拉入了曾经那种无望的深渊中。
这种感觉太难受太难受了。江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尽数灌进胃里,心中有默念了几遍静心诀,终于是把那股恶心的不舒服劲儿压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已恢复了八成平静,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