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鸟一鸣,跨千山暮雪,金乌坠西时分,翠羽鸾鸟落至颇为热闹的一个寨口。
嵯峨大山深处,筑城墙碉楼,城中青灰石板铺地,暗角生绿苔,东西横穿一条叮咚深河,上浮藤桥,河畔搭一栋栋半隐于白雾的吊脚楼。
当地土著居民,女子头戴沉重银饰冠冒,镶银铃。
男子则面刺古怪图腾,胸前坠兽牙项链,牙齿多以一种黑草汁水浸染,油亮奇黑。
温禾一阵头重脚轻,不知到了何地。吸一口润着森木香的空气,余光瞥见魔头眯眼眺望碉楼尽头,掩在重重迷雾中的连绵山脉。
她收了鸾羽团扇,方要开口询问地名,吊脚楼前颠颠跑来个佩牙饰,扎藏辫的胖小哥,一开口竟露出口白牙,“瞧两位装扮,可是来买卖药材的汉人,住店还是打尖,小店经济实惠童叟无欺,更重要的是,我的汉化说得很好,沟通起来毫无压力,别家店只会道一些简单的汉话,其余沟通全靠比划,十分不便利。”
赫连断抬脚进店,温禾抬眼,羊骨围拢的牌匾,上绕异族字,不认识。
小二颇热情,倒茶当口,温禾打听到,此处乃西南极地,十八洞寨,是入蝎子山的必经之路。
蝎子山多奇珍异草,常有人组团进深山采药,十八洞寨倚天时地利之势,渐成药材批发聚集点。
因有些稀罕药材别处没有,故此常有汉人来此掘草购药。
比如火参、雪蝾螈,肉虫草,四翼螟蛾等稀罕物什。
提到四翼螟蛾,温禾立马晓得此处离古傩国遗址不远。
魔头终于要入上古坟头,这一天终于到了,怪不得魔头说换个地界折磨她。
怕是前路有无数个折磨等着折磨她。
果然,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胖小二端来菜品,温禾再次向人打听,传说中已灭国三千余年的古傩国遗址是否在此。
小二恍然道:“哦,原来二位并非来买卖药材,而是来寻刺激探墓的。”
温禾摇着团扇,“呵呵,算是吧。”
一身黑袍的男人面罩寒霜,十分难亲近的模样,随行的小姑娘倒是温甜可爱得紧,小二忍不住多跟女客絮叨两句,“要我说啊,满足一下好奇心便罢,别往深处去。传闻蝎子山乃古傩国遗址,倒吸引不少前来寻宝探险的旅人,不是我危言耸听,多半回不来。”
小二接手厨子方端上的沸腾花椒鱼,“毕竟亡国三千余年了,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国,我们本地人都不敢确定,传说这种东西,不可信。”
温禾拾起木箸,夹了口鱼肉,“上邪古墓可曾听说。”
小二面上的笑瞬间僵住,“传说中的三环绝境,上邪古墓,古傩皇族的葬穴,那荒穴是否葬有古傩皇骨,是否遗存上古宝物,还未可知,即便真有,那地界也不能去。”
小二撸袖管,将缺了手的右臂,展示给贵客看,“瞧见没,我当年就是在那地界落残,墓口的金蝶煞是好看,两只金蝶落在我手背上,当即骨肉腐蚀化水,幸好有个佛国僧人及时削去我的左掌,否则我怕是要被金蝶化作一滩水,待太阳出来,一晒,当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觑两位客人的表情,似无动于衷,小二真诚道:“那位救我的高僧,往墓外捏着佛珠徘徊一圈,道一声阿弥陀佛,一踩禅杖向西飞去了。连高僧都不敢进,二位便不要去白白送死了。”
温禾咬着箸头,小声嘀咕:“其实我也不想进的。”
小二还欲张口,被赫连断一记冷眸憋回。
迫于压力,小二冲温禾尴尬一笑,走去柜台。
不消一会,扯了个单子过来,“十八洞寨规矩,先买单,对不住贵客。公子劳烦先请结个账。”
赫连断冷幽幽地朝小二身上瞥一眼,小二又尬笑了好一阵,未瞧见对方有掏钱的意思,转而瞧一眼颇好说话的温禾。
温禾:“劳烦先帮我们续壶茶水。”
小二端着茶壶方走,温禾欠臀,凑近赫连断,“我说,人界使银子,你不会没带银子吧。”
赫连断:“是。”
温禾:“……不带吃霸王餐的,人家挣钱不容易,也莫要幻假银子糊弄人家,缺德。”
“那你给。”赫连断提议道。
“……我也没带银子啊。”来得这么匆忙,桑桑都是临时拽来的,哪有时间再去回房抓钱袋。
温禾小心觑魔头一眼,“我们现下怎么办。”
退菜来得及么。
赫连断很快想到解决方案,“杀。”
眼瞅着小二热情兮兮,端了方盛满热水的茶壶过来,温禾担心魔头下杀手,当即摁住赫连断闲闲搭至餐案的手。
小二怔了下,“两位是新婚燕尔吧,果然甜蜜恩爱如胶似漆。”
言罢,放掉茶壶,朝两位打量过去。
谁付钱,看装饰衣裳不像穷人,也不像打家劫舍的匪家,为何结个账这般温吞。
温禾为难之际,一道熟稔嗓音自窗下一角传来,“那桌的单,我结。”
思筠自满是菜肴的餐案起身,掏了一锭银子,直丢入小二怀中。
胖小二拎着银锭子,笑成一朵菊花,“桐公子,原是您的朋友,您早知会一声,小的哪敢追着人家结账。”
温禾起身,遇到救星似得朝人灿漫一笑,“思筠,你怎么在这,看起来你跟小二颇熟。”
思筠朝一脸霜色的赫连断拱手行礼,这才回水仙的话,“我来十八洞寨有段时间了,故此同这家店的掌柜伙计相熟。我来此是为捉四翼螟蛾王,不料再此遇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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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断携水仙出了魔阴王朝,朝西南蛮荒地飞去的消息,已被各界探子探得。
云汲听此,不由得担心。
先前温禾落在花界,用以异地沟通的玉珏,被鸾扇寻到,带回魔域。
温禾与草二方重新联络上。
温禾与魔头打算入古傩遗址上邪古墓的消息,草二热乎乎的传给云汲。
云汲热乎乎动身,脚踩仙剑直冲西南方位。
浅雪见大师兄的问心剑,于云空扫出一道泠光,转瞬消失不见,她截住正同竹已拉扯的草二,“大师兄要去哪儿,走的这么急。”
草二懒得睬她,继续同竹已拉扯,“你放开我,我要去追大师兄。”
“你的功夫如何追得上大师兄的问心剑。”竹已死不放手。
“追不上我也得追追看。”草二亮小虎牙,“松不松手,咬人了啊。”
浅雪扯开钳制草二的大掌,横在俩人中间,“这么着,你们告诉我大师兄去了哪,我骑我的雪鹄鸟带你们去找他。”
不消一会,雪鹄鸟背上驮了三人,浅雪草二还有一脸便秘色的竹已。
竹已轻衫被风带起,扫开被风拂至颊侧的发带,“我说,你们俩里应外合偷了大长老的出行令牌偷跑出来,若被发现少不得一顿狠罚。”
浅雪抚摸雪鹄鸟雪绒花似得翎羽,“知道被罚,你这根竹子还跟来,现下回去揭发我们,得功一件,说不定长老们会赏你一柄上好仙剑什么的。”
“哪的话,我是那种人么,我身为师弟有保护两位师姐的责任。大不了咱们三一道挨罚。”竹已慷慨道。
雪鹄鸟尾翼后头,拴着一片轻云,甘了了侧卧柔软云头,抖着二郎腿,啃一角西瓜。
他窝树杈上闲打盹,无意偷听到几个小弟子谈话,水仙竟去了西南蛮荒地,似乎打算盗墓,蛮有意思的。她决定加入盗墓组一员,便鸟悄跟上。
方吐了一口西瓜籽,甘了了怔住。
好重的阴气。不好。
甘了了倏降云头,打算一头扎入浩渺层云下的江水里头,微波潋滟的江面,雾风乍起,续而千里江河冻结成冰。
甘了了冷不防落至冰面,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后,瞧见几步开外,站着个丁香色长袍的公子,身侧随着一头呼吸间荡着火气的火麒麟。
甘了了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冥主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丁香长袍被风扬起,鬓侧千丝拂过挺秀鼻梁,夜惊华不疾不徐挨近那片鹅黄,“教主大人还是这般厚脸皮,见着要取你狗命的人,竟一点不慌的打招呼。”
冥主亲自出马,成功逃亡几率为零。
甘了了扼腕道:“是不是我去花界途中泄露了行踪,你这才找上我。哎,都是为了救我的干妹妹,我妹妹是谁,你晓得吧,赫连君主的女人,就是那株同我兴趣相投,偏爱闯祸的小水仙。”
“呦,拿赫连断压我。”夜惊华掀半扇眼睫,扫向人的眼尾透着旖旎风情。
“不是,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哈。”
夜惊华踏冰前行,“随我回冥界享福去吧。”
甘了了不敢不跟上,溜花冰的几个旋转,追上前头的丁香色长袍,凑近对方耳廓,谄笑道:“当年是我混蛋,我负了你,我确实该罚,冥主大人就将我关入冥狱十八层受刑吧,我乐意,我接受,我活该。”
夜惊华停步,一双深紫瞳眸,久久凝视对方,甘了了不敢动。
丁香鹅黄双双映入盘旋雾气的冰面,仿似点破春天般的鲜妍灵动。
“其实当初那件事,早该有个了结,毕竟人界一行,如黄粱一梦,我也并非那种死心眼揪着前怨不放之人,但你跑什么跑。”夜惊华疑道。
“你下了四合杀令,十万冥灵天上地下的追杀我,我能不跑么。”甘了了不禁瑟缩双肩,往事不堪回首。
若非夜惊华逼得他走投无路,他也不会跑去魔阴王朝的月亮窟避难。
一避便是五百年。
可现如今,还是落他手上。
夜惊华颇淡的语调道:“哦。其实你若早点找我认罪,我不至于下四合杀令。”
言罢徐徐前行。
甘了了扒住对方丁香袍袖,可怜巴巴道:“我现下认错来得及么。”
夜惊华稍稍凑近对方,温声吐三字:“来不及。”
火麒麟骤然张开大口,喷出一团火气,火光如游龙,攀绕甘了了双臂,几个呼吸间,幻做缚身的幽冥火链。
甘了了嗷呜几声叫唤,“我乖乖走,我跑不了的,链绳松开好不好,烧得我好疼。”
夜惊华迈步朝前,唇角牵起一抹冷讽:“你还知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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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洞寨口,近两日陆续迎来不少汉人。
个个轻袍缓带,姿容昳丽,身挂仙剑,不像是来买办药材,倒是像来游山玩水的道门弟子。
但凡真心游山玩水,不会来西南极地十万大山,山中多毒虫野兽雾瘴迷阵,十日九雨,不如秀丽江南不及辽阔塞北,若来此不为买卖药材,便是来寻传说中的上邪古墓。
藏辫小二忍不住摇头,一个个死神催的,他多劝两句还嫌烦。
他倒要看看一帮子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