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细看,可见有七根极细的丝线,牵绕七重花瓣,一丝牵一瓣,怕这花儿自己飞了似得,固定至马车车板之上。
马车极为开阔,车首放两只赤鼓,鼓上各站一位身着红衣,面罩红纱,手持摇铃的舞姬,于鼓面方寸之地妙曼起舞,街上百姓攒动,见载花的马车行过,纷纷双手合十,似祷告似悼念。
一滴水顺着发丝滑入领口,温禾抬手抹掉,忽听耳边传来一道音:“小疯苗,听见热闹便不洗了。”
温禾回身,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你进来不敲门的么,吓我一跳。”又朝窗外的花车望去,“外头怎么那么热闹。”
“一个无聊的节日而已。”赫连断懒懒回,随手往浴桶里捞出一片花瓣,捻于指尖细瞧。
温禾只觉,骢马车所载之花十分熟稔,灵台一闪,不正是赫连断胸前的刺青花盏么,只是颜色大小不同,可花形花态竟一模一样。
她当初为《赫连氏秘史》画稿时,认真研究过那是何种花,可翻遍百花册亦未寻见雷同之花,连万花祖魂的小花亦不清楚。
她一时不大确认,对浴桶前,手指黏着水仙瓣的赫连断道:“水还热着,要不,你泡个澡吧,我帮你按下肩,可舒缓解乏。”
水仙花瓣落入水中,使得浴桶内本平复下的花瓣又微微荡了几荡,赫连断一双深眸盯着她瞧,一语道破天机,“想看我胸口的花,没门。”
温禾撇撇嘴,直接问:“你心口的刺青是何花,又是谁帮你刺上的。”
“问那么多做什么。”赫连断不悦道。
“好奇,问一下。”
赫连断说了句小九九曾对她说过的话:“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温禾捏着巾帕擦净发丝,拿樱草色发带随意绑了个马尾,朝门外行去,“泡了会澡有些饿了,我去楼下寻些吃的,你若不去的话,就早些歇息吧,对了,床榻给我留一半。”
赫连断瞧着娇俏背影消失于门口,方回过神。
什么饿了,定是去寻隔壁的赖蛤~蟆打听消息去了。
方才被蒜苗踹了胸口的热劲还未过,若非察觉此客栈有古怪,他起身去外头打探玄机,这会他已失身。
无时不刻不再撩人的蒜苗。
终有一天,贞操会折在她手上。
赫连断摒弃杂乱念头,盘坐于榻,既然打外头探不出这间客栈的究竟,不如自屋内试试。
—
温禾去敲隔壁客房门。
门自内里拉开,露出白乌那双眸底含笑的桃花眼。
豁,看来串门的不止她一个。
“君后委屈了,垂捏按揉的菩提果子,被君上打滚了,不过不打紧,我白白苑的金银花,擅推拿按摩之术,待回了魔阴王朝,臣下可借用君后几日。”
温禾听出对方在拿她打趣,夺过对手手中白扇,敲了下对方的额头,“叫我君后,还敢调笑我,当心我罚你。”
白乌竟跟着演戏,躬身退后两步,将人迎入屋,“不敢不敢,君后饶了小的吧。”
温禾迈进屋门,手中扇子反手扔回去,白乌稳稳接住,她这才瞧见赖空空正对着窗口抹泪。
这两个大男人方才打房间做什么,怎么还搞的伤感了。
温禾挨近赖空空,窗外又凌空乍开一朵火莲,载着硕大银色花盏的马车已停稳,车首一对舞姬止了舞步,双手施佛礼,仿若雕像。
众人围拢上前,纷纷割破手指,朝车内的七瓣花,滴了几滴血。
浸了鲜血的银色花瓣,瞬间幻做赤红色,如火似莲,泛着妖冶光晕。
现下再看,竟同赫连断心口的刺青一模一样了,唯一差别是大小。
温禾瞥一眼眼皮哭得肿胀的赖空空,“你哭什么。”
赖空空掏出那张描绣桃瓣的帕子,文雅地拭拭眼泪,哽咽道:“我想我主子。”
先前在湘陵镇,白乌托墨见愁带信,说是赖空空被一个名唤净情的法师收服,后驯为看院使者,温禾望着窗外车上的赤红花盏,“空空,不介意的话,讲一讲你的主子吧。”
白乌见一个短粗爷们,捏着帕子哭得似小媳妇,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干脆将赖空空拉至窗下梨花椅上坐,给水仙倒茶时,顺手给人倒了一盏。
赖空空抽抽搭搭,道着自己的思念与忠贞。
今日乃佛国的月上节,此节是为祭奠为国民殒身的净情佛子。
三十二佛国生有一种邪花,只在有月之夜绽放,色如月,香如血,呈七瓣,佛国人称月上花。
月上花嗜血,常敛了花瓣,蛰伏暗处,趁机袭击百姓甚至佛僧。
花盏呈七瓣,分别代表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种心绪,只要沾了这七情绪,必被此花盯上,一身血液将化作此花养料。
好在月上花极少,一般生于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地,若被此花盯上,亦只得认倒霉,但大多人嫌少有那般狗屎运碰上月上花。
后来,有一朵月上花成了气候,自深山密林而出,吸了不少佛国百姓僧侣之血。
可怖的是,此花每过一处,便洒下无数花种,花种以月光为养分,见月破土而出,眨眼间幻做浴盆大小。
莫说佛国百姓,即便是有了一定道行的僧侣,亦免不了受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绪之影响,凡是动了七绪者,皆被满地的月上花吸干血液,化作干尸。
据《佛国记年经史》记载,庚午年乙丑月乙末日,佛国七千二百三十余人,命丧月上花口。
此乃月上花闹得最凶的一日,月上花王到处撒种,成千上万月上花连续数月下来,不知吸去多少佛国人的鲜血。
月上花乃不死之花,即便当下枯萎,逢月重生,佛国内各尊菩萨,罗汉金刚法师联手,竟未能除去这嗜血之花。
直到第七佛国,梵静海边的灯笼寺,走出一位净情佛子。
净情乃是半隐佛国的一个和尚,整个寺唯有他一人,甚至寺庙连个名字都没有,因院门常年燃一盏灯笼,故取名灯笼寺。
净情佛子以无上悲悯咒,将月上花王困束,因月上花杀不死,逢月便生,他便将花王吸入体内炼化。
离了花王之息,那些由花王种下的月上花纷纷枯萎,即便逢月亦不再重生。
净情救佛国万万百姓于危难,却因受不住体内月上花王的吞噬之力,而以天火自焚,最终同月上花王同归于尽,一丝魂魄亦未留下。
佛国百姓便定每年乙末日为月上节,祭花车,放烟花,以祭佛子净情之恩。
赖空空泪珠坠得不要钱似得,“当年我乃一方恶霸,被净情主子收了后,本可处死打散魂魄,却因净情一念之恩,做了看院使者。我主子那么好的人,却落个死不见尸魂魄全消的下场,有时,我信主子的话,存善念,行善事;有时又生了怀疑,善人到头可否真有善报。”
温禾瞧着窗外的热闹,净情与月上花王一战后,月上花几乎全数枯萎灰化,唯剩最后一盏,硬生生成了一级保护植物,被万民用以作祭奠节日的活道具。
温禾回身,问没事就摇扇子的白乌,“赫连断心口刺青,竟是月上花。”
“并非刺青,而是胎生而来。”白乌停了扇子道。
温禾脖颈一转,朝哭得直抽抽的赖空空问:“你确定净情佛子已归天?”
赖空空又淌下两行宽泪,点头,“我亲眼见主子化成了灰。”
温禾自隔壁客房走去她同魔头合住的那间房,推开门,跨过门槛,脑中仍在想,难道魔头乃月上花的转魂,当年净情魂消之后,体内余留了些月上花的碎魂。
月上花生命力极强,逢月便生,这极有可能。
因她想得太过投入,踏入房间后竟未发现异常,反手关上门,方瞥见脚下有缕缕雾气蔓延。
她转过身,是一片茫茫雾海。
缥缈雾气中,有孩童的欢笑声隐约传来。
雾气渐散,已非浮屠客栈的模样,而是变作朱漆青瓦的深宫。
一个手握龙鱼纸鸢,约莫六岁左右的小童,自宫巷角门走来。
小童生得面若冠玉,霞姿月韵,面上未有这个年纪孩子面上惯有的天真,长睫下的眸子,漆黑如夜,沉静如冰。
温禾不禁喃喃:“……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