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没再说话,依言默默起身,转身而去。
李慧儿红着眼圈送菩珠出宫,依依不舍。菩珠低声和李慧儿说着离别之话,快出寝宫大门之时,停步再次回首,看见姜氏被陈女官搀扶着,慢慢地跟了出来,最后立在寝宫那道殿阶的门槛之后,目送着自己和李玄度。
暮春的阳光照在殿阶之上。姜氏白发愈显,唇边却是噙着笑,见她回首,拂了拂手,示意她出宫去。
她心中的离情一时更浓,这时,比她先走一步本已到了宫门槛后的李玄度忽然又奔了回来,疾步奔回到殿阶之下,撩起衣摆,跪在一片坚硬的砖地之上,再次朝着殿阶槛后的姜氏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完毕,起身掉头,疾步而去。
这一次,他的身影,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回往秦王|府的路上,菩珠坐在马车之中,眼前仿佛依然浮现着姜氏含笑立在殿阶槛后受李玄度回身跪拜,眼角隐隐泪光闪烁的一幕。
今日的这场见面,菩珠注意到姜氏一直都是面带笑容。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终于还是感情流露。
她为这祖孙二人分别之际的拳拳之心和眷眷之情备受感动,心中暗暗祈祝,愿一别之后,还有再见,而再见之时,一切依旧还是如同今日,春光明媚,松柏齐肩。
回到秦王|府,李玄度便入了静室。
菩珠此前已经做好要跟着他走的准备,早就暗中吩咐人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了。回来后,处置完走之前的一些人情|事,王姆也回来了,向她通报百辟司那边的最新消息。
王姆告诉她说,百辟司已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她要找的人就在沈家。但这是他们能做到的全部了。如何将人从沈家救出,他们无能为力,请她自己另想办法。此刻还有一个消息,沈皋为护驾不幸身死,得了厚葬的恩赐,他的侄儿沈旸如今也赶了回去,正在操办丧事。
菩珠独自在屋中坐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去了静室。
她敲开门,鼓起勇气,第一次将自己的顾虑原原本本说给了李玄度,最后道:“殿下,阿姆是我在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了。虽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恳请殿下,能否想想法子,帮我将她救出。”
李玄度正亲自收拾着静室里的东西。屋中到处都是书,横七竖八地胡乱放着,地方显得十分凌乱。
他将一些从前从紫阳观中借来的道经整整齐齐地装入书箱,命骆保派个人送到紫阳观去还给真人。听完她的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半个月前,我已叫叶霄去办这件事了。”
菩珠愣住,待反应过来,意外不已,心中更是感动,眼眶忍不住都微微红了起来,至于心中那一缕原本因他不想带自己同行的气恼也烟消云散了。
“多谢殿下挂心,我真的十分感激!”
李玄度的视线从手中正翻着的一本书上抬了起来,望向神色激动的菩珠,解释道:“你阿姆万一继续落入新帝之手,于你不利,于我更是如此。此事其实从来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必挂怀。”
菩珠微微一怔,一时说不出话了。见他说完便又开始忙碌,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讨好地说:“殿下,我也帮你收拾吧……”
她拿起几册放在自己手边案头上的书,殷勤地递了过去。
李玄度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书,却没放进书箱,又轻轻放回在了案上,微笑道:“这几册不是要带走的。”
菩珠讪讪地收回了手,再站片刻,自觉此间好似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地,只好改口道:“那我再去瞧瞧我那边要带走的东西,免得遗漏。我先去了。”
李玄度点头:“去吧。”
菩珠在门口悄悄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他依然低着头,在忙他的事情。
她咬了咬唇,走了出去。
明日要带上路的行装,除了必要的四季衣裳,剩下她带的最多的,是百病医药和各种到了那边可能要用到的备用之物。
夜渐渐地深了,李玄度还没回寝堂。菩珠一个人等了良久,忍不住又找去静室,发现他已不在那里了。
她想到一个地方,转身去了放鹰台。
她入了那扇半开着的旧门,循着依然被荒草淹没的小路,最后寻到了那座高台之前。果然,远远看见高台的顶上仰面卧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被夜色吞没,剩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安安静静,仿佛就这样在放鹰台上睡了过去。
菩珠藏身在残垣之后,竟没有勇气现身,默默地看了片刻,悄悄退了回来。
这一夜他是下半夜才回来的。菩珠装作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躺了下去,便似沉睡过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便是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离京西去的日子。同行之人不多,除了一队护卫,便是导人、译人和医官。等到了玉门,那里有五百士卒会随他出关。
当天来替李玄度送行的,只端王和韩荣昌二人。端王的神色,难掩怅然,韩荣昌却是谈笑风生,说送完李玄度,回去他便也要出发北上了。
东狄人在北境滋事,阙王送来信报,朝廷派他前去镇边。
李玄度和他彼此互道珍重,饮完端王斟上的酒,紧紧地握了握韩荣昌的手,再向端王拜谢,随即转身,上马带着队伍出发离去。
菩珠坐在一辆简车之中,遥望着被渐渐抛在身后的京都,想起了去年她来时的情景。
亦是这般的春深时分,然而此时心境,却早已大不相同。
去年刚来的时候,她对这里充满憧憬。
而此刻,她就要离开,对着身后这座被马车抛得越来越远的京都,她竟感觉不到半点的眷恋和不舍。
她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她的阿姆。
倘若阿姆能够平安归来,伴她一道踏上新的旅途,她将再无半点遗憾。
可是她的阿姆,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
沈旸望着面前这个被他找到了的哑妇,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犹豫不决。
李承煜登基后不久,便向他要一个人。他的叔父沈皋从前为了胁迫秦王妃而秘密拘了起来的秦王妃身边的一个哑妇。
据说这个哑妇陪伴秦王妃多年,从小到大,从发边到归京,秦王妃和她感情极深,情同母女。
他回来后,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哑妇,一起带过来的,还有据说是这哑妇的儿子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