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欲走时,却发现那门阶上还立着一个人,竟然是那会儿的阿月姑娘。
原本她没怎么注意这个阿月姑娘,她看上去年纪二十来岁,像一个周到的大姐姐,却不知为何给归晚一些不舒服的感觉。这个阿月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打量,那目光分明有些揣测。
二人四目相对,归晚先开口笑道,“原来阿月姑娘也来送节度使,莫非是祖母打发你来?”
那月色姑娘脸上似笑非笑,有些尴尬道,“并未,老夫人没吩咐我。”
归晚的表情微微一僵,只“哦”了一声,低首往阶上走。显然这阿月姑娘对李承瑾很是关注,这本也没什么,只是这么明目张胆在自己面前,有些让她这个节度使夫人不舒服。
此时归晚忽然觉得,处月雄没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一件好事,不用顶着节度使夫人和小郡主的身份,会让自己在凡净山上过得自在些。
她继续走着,身后的阿月却忽然开口道,“归晚姑娘,与使君是什么关系?”
看节度使对归晚姑娘的熟络,阿月猜度着二人关系很近。她知道节度使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外嫁的嫡姐。又听见归晚叫老夫人祖母,她一开始还以为眼前的小姑娘是老晋王府的庶出姑娘。
可后来她一番观察,却发现节度使与她的相处,并不像兄长与庶妹的相处,虽然节度使对这小丫头挑鼻子瞪眼睛的,但年过双十年华的阿月,还是嗅出些什么。
归晚自是觉出这阿月有些不对劲,想了想道,“我的身份嘛,阿月姑娘应该向老夫人求证,眼下,我是她老人家的小丫头,不便回答你。”
既然处月雄刻意隐瞒她的身份,自己便也将计就计,更何况她没有理由向一个婢子澄清什么。于是她道,“祖母还在等着我。”说罢已然离去。
阿月吃了一鼻子灰,脸上分明气恼,却又无可奈何。暗里寻思道,如此趾高气扬,又卖乖讨好老夫人的丫头,到底是谁?
她常年居于凡净山,别说晋阳府严密的口风,就是山下的情形她一个道婢都无法获知。
*
归晚被安排在先前李承瑾的住处——修竹苑,房间里头都已经添置新的了,譬如原先没有的梳妆台,现在有了,连沉闷的帐子也换成明快的纱帐。
她欲要歇一歇,却听得外头传话来,“宋姑娘,老夫人说,您若是收拾差不多了,便去仙鹤堂。”
这仙鹤堂是老夫人的修行念经之地,与前面偌大的归心殿不同,平素外人不能随意涉足。归晚知道老夫人在此修行很多年,想到老夫人平日在仙鹤堂修行,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仙鹤堂,顾名思义,多少带些闲云野鹤的意味。归晚入内,见摆设古朴简单,只是青灰色的地砖厚重,墙壁上浮光掠影的一些道家经文,在归晚看来既玄妙又古雅。
厅中听见潺潺水流,她寻声望去,仔细一听才发现里头的玄妙。
原来流水声是从那竹林发出的,孱弱的溪水经过竹管流出来,汇入底下的一个天然地下泉穴,泉沿上则长满了湿润的青苔。
越过竹泉,珠帘后面,有袅袅檀香韵味,仿佛有风拂过琴弦,空灵荡心扉的一音,归晚这才才发现珠帘后依稀有个打坐的身影,瞧着是老夫人。
“归晚拜见老夫人。”她声音甜柔,带些稚嫩的童音。
“怎么不喊祖母了?”老夫人慵懒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归晚心下一动,记忆中对长辈、权威敬畏顺从的养成习惯,使得她下意识就低身认错,“请老夫人见谅,先前是归晚僭越,一时犯了糊涂。您是节度使的祖母,是晚儿的……”
话头到这儿顿住了,她犹豫着不知如何答下去。
里头的老夫人缓缓转过身来,追问道,“丫头,我老婆子是你的谁?”
归晚心里知道,按照身份,她应该随着处月雄喊祖母,然人家处月雄一则没瞧上她这个郡主做他的夫人,二则也没向老祖母介绍她的孙媳身份,若此时再喊人家祖母,便有些没脸没皮了。
于是她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道:“老夫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是顶好顶好的人。”
珠帘后面一片沉静,老夫人迟迟没再说话,一时归晚内心忐忑不安,虽然她说的是实话,但她知道自己是答非所问。
帘子哗动,老夫人走了出来,白发慈颜,双目却有神,凝视着眼前不安的归晚。
多年来鬓丝禅榻,炳烛之明的生涯,早让她对人性的窥视洞若观火。譬如眼前的这个丫头,看似温和乖巧,实则自有主张,明明是侯门郡主,然小丫头内心深处并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虽然相差近六旬光阴,她却一眼读懂了小丫头内心的脆弱。苍老的眼眸里透出些光亮来,她仿佛看到了碧玉年华的自己。
虽然是宫廷里长大的公主,她却不过是个生母出身低微的庶公主,并没外人想象的那份公主的矜贵,她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地在□□里低调讨生活,有皇后宠妃要讨好,一个母妃早逝的庶出公主,连父皇的面都难以一见。
她以为早如那宫墙根上的那朵黄花,没有人注意到,只能自顾自地生活着,直到有一日,父皇在接见臣子时,她意外误闯了进去,一开始没人意识到是位公主,但是父皇认了出来。因为自己长得像已故的母妃,那一刻她很感动,并非因为父皇认出自己,而是因为父皇能记得母妃。于是乎,她近乎是一夜成了获宠的公主,风头甚至渐渐逼近嫡出的公主。
父皇赏她珍玉宝石、绫罗绸缎,赐她寝殿行走,带她游园赴会,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尊贵荣耀的公主生活,先前那些瞧不起慢待自己的人,今日都在自己跟前舔着脸、佝偻着腰,毕恭毕敬地巴结自己这位新宠公主。然而好日子不长,半年后,自己这个陛下荣宠的公主,被赐婚给了一名沙陀首领。
她觉得天一下子塌下来了,长公主甚至到她跟前落井下石:可知父皇为何突然宠你,无非是要一个荣宠正盛的公主下嫁,父皇舍不得别的公主,便偏偏瞧上了你。哎呀你可真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啊。
下嫁处月朱邪前,她曾喝酒壮胆,质问父皇可曾疼爱过鸢儿一分?
父皇却道:“父皇愿倾天下之物赠予鸢儿,自是疼爱鸢儿:为君,父皇亦愿割舍最宝贵的公主,赐予良将忠臣,虽是联姻,却是两全其美。鸢儿不该替父皇高兴么?”
她无话可说,从此也再没问过,因为她明白了,与其寻根问底,看到□□裸的真相,倒不如难得糊涂,一切向前看。
须臾六十载,繁华落尽,物是人非。轮到自己的孙子,成了天下争相去拉拢的人,而眼前这个不过十三的丫头,一如当年的自己,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处境。建安离晋地远隔千里,人生地不熟,她早前就听闻那孩子父母双亡,自小客居舅父家中,再瞧着眼前丫头谨小慎微的性情,一眼就明白她不曾被捧在手心娇宠过。
自相见短短不过两三回,老夫人觉得这丫头甚是投眼缘,若非这丫头是二郎的媳妇,她还真打算将其留在身边修行。
此时,老夫人盘坐在团席上犹如坐定,面色如水,不发一言,另一边的归晚却如坐针毡,猜想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她老人家。怎么办?这处月雄一走,自己就惹了老夫人不高兴。
她试着再次向前认错,“归晚年幼无知,不知轻重,若是哪里冒犯了老夫人,还请您和晚儿明说,晚儿甘愿领罚!”
终于,团席上的老夫人睁开了眼睛,瞧着她悠悠道,“傻丫头,为何不再喊我一声祖母?是因为亚子吗?”
归晚先是一愣,意识到老祖母这是说处月雄。
亚子,是李承瑾赫赫有名的绰号,但鲜少人敢唤出来,因为这绰号源自前唐皇帝之御口,随着李承瑾战功卓著,袭任河东节度使,又有谁有这资格提及他幼时的绰号?
也只有他的祖母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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