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半年后。
朔风凛冽,千里冰雪。
夜晚朔北的大营里,篝火烈烈,一场场恶战结束后,休息时间的士兵们在啃肉喝酒,迎着风雪在敞怀笑谈。
军帐中,处月雄正披着裘皮大氅,立在悬挂的地图前,借着灯火,表情肃穆地研看地形图。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噶蹦地响,相比外面的热闹,营帐里则安静得很,身后不远处的卫福因站得太久,离着火炉远一些,此刻冻得开始原地跺脚。
处月雄终于抬首,望见了阿福,让他给火盆添旺一些。阿福刚要撩帐子出去,便见冯将军而来。
“使相,左贤王刘豹之子刘溯,连夜派人前来求救!说希望咱河东军助其平叛!”冯通又问,“使相可要见他?”
处月雄眼底掠过一抹的诧色,深邃的瞳眸中闪着幽寒,沉吟须臾,他拢了拢肩头上的大氅,冷声道,“斩了。把人头顺带送给石秀。”
在场的冯通、卫福皆吃了一惊,两军对垒尚且不斩来使,不知使相为何要得罪左贤王的人。
然而使相既已经下令,便只有执行。冯通领命而出,路上就遇见了陆询等人。陆询主动问冯通,“冯将军,使相如何处置刘溯来使?”
冯通道,“被陆大人猜中。”说罢头也不回离去。
陆询眼里闪过些思虑,遂脚步加快往大帐中去,使相此时已经不在研判地图,而是在这火盆前亲自拨弄火炭,看上去几分悠闲。然陆询自知,虽然战事结束,然周边仍有狼群环绕,使相心中未曾一刻放松。
未等他询问,使相已经开了口,“茂之,前日你分析得对,这左贤王刘豹一死,石秀果然反了。”
陆询躬身称是,北征前他就对石秀做过大量的调查了解,此人来历成谜,据闻是中原人,根底深厚,却在北地给匈奴人刘豹做了十余年的女婿,且打过不少的胜仗,这样的枭雄岂会只是屈居匈奴人手下做个将军?
“使相杀了刘溯的来使,是打算拉拢石秀?”
“石秀此人,绝非轻易可拉拢之人。”处月雄从炭火前站起身,“否则,他就不会与刘溯争权。”
石秀是刘豹的女婿,匈奴人左贤王刘豹死后,最大可能是他的儿子刘溯接手王位。不过据闻刘豹这儿子昏聩无能,远没有石秀有勇有谋,刘豹死后,这石秀果然反了。
陆询有些好奇,既然使相看出石秀的野心之大,为何还要得罪刘溯?
“使相为何不与刘溯合力,灭了石秀呢?”
“茂之兄可还记得夏日的那场恶战吗?”
“下官记得,匈奴人、突厥人以及刘义恭联合起来,围困主公于燕然山,河东军戮战半月之久才得以突围。臣还知道,这个合围计策是那石秀想出来的,是以下官不解主公今时的做法。”
刘义恭曾是前唐幽州刺史,与晋王李元朔有过情同手足的结盟,然最后李元朔死在了刘义恭的背叛与阴谋下,晋王兵败重伤而亡。先王临终前将三支箭交给了时年二十的世子李承瑾,让他继承遗志,为父报仇。
今时今日再到先父浴血奋战之地,使相难免激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石秀显然也知道此事,便利用了节度使急于报当年之仇的心思,诱敌深入至燕然山下,然后集三方军力围攻河东军,足足围困了半月之久。
“你可知当日先得以突围的方向是哪方?”使相问。
陆询眉心不由地一拧,他自然知道,当日使相率兵先突破围困的方向,是匈奴人刘豹的部下。他稍作思索之后,忽然顿悟过来,“莫非当日是石秀故意留下豁口?”
李承瑾再次走向屏风上的地图前,眸光里一片讳莫如深,“石秀确实做得很隐蔽,本侯欠他一个恩情,此次就当是回报吧。”
节度使突围了之后,从此扭转了战局,与南来的援军一鼓作气逐杀突厥人至漠西,并挥师占领了刘义恭的半数城池,独有那石秀的队伍往河套地区遁逃,使相暂时放过了。
陆询拱手道,“石秀是刘豹的女婿,他执行的自然是刘豹的军令,按理他是绝不会放水,除非他早有取代之心,早到他想在这场战役中埋个破绽给主公您?”
陆询顿了下,又道,“若当真如此,石秀此人狡诈无比,主公当小心他为是。今日他与刘溯争权,莫不是想让主公帮他不成?”
处月雄面色肃穆,嘴角勾了一抹冷诮,“他不至于痴心妄想,本侯能置身度外,不趁机插手就不错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主公就因为那还不一定的破绽,放过了获利的机会?”
陆询自始至终不大相信石秀会如此好心,会卖破绽让主公突围,定是有所图谋。然当日自己并不在燕然山,而是在后方营地,故而陆询不能判断当时情形,然他相信主公沙场多年,应该不会看错。
“此次北征战线拉得过长,我们眼下若参与进去,后背就容易露出来,刘义恭虽然暂时败走,定会觊觎那几个失去的城池。”
处月雄的话头一顿,目光转向那边挂起来的大将军甲衣,因那角落无炭火烘烤,甲衣结得冰凌尚未溶解,眉目中一片幽寒,他想起那些无炭火的士兵住处,也难怪他们宁愿围着篝火也不愿入帐。
处月雄犹如自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岁暮天寒了,将士们也该回家了。”
陆询心头不由地一惊,北征这么大半年,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使相,怎么忽然生出这些缠绵的情绪来,怜兵如子,归心似箭?这怎么可能是李承瑾?主公这是要准备班师回晋了。
陆询心头叹息,主公也是人,总会有些情绪化的时候,然作为他信任的谋臣一定要保持冷静。
于是他又道,“使相现下不如等上一等,下官以为,若是石秀当时卖过人情,在得知刘溯派人前来后,也必会派来使前来索要使相您的回报。另一方面,若使相准备班师,臣建议召王司空以及众将前来议事讨论,做好周密的布局,确定留守的军队,不能让这半年来将士们打下的城池出现差池。”
处月雄背对着陆询站着,只传来沉声一句,“准!”
稍息,处月雄与陆询一起走出营帐,不远处,篝火烈烈,士兵们此时已经酒足饭饱,迎着风雪在谈笑风生,亦有人吹起羌笛,外面,雪虐风饕,阻挡不了篝火下旺盛的生命。
冬山如睡,山寒水冷。
刚放晴了没两日,清晨,纷纷扬扬的雪再次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洋洋洒洒,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古道覆雪,浩浩汤汤的一队人马都笼罩在棉絮般的飞雪之中,唯有那一面面绣着“晋”的旌旗,在寒风中飘展,甚是醒目。
处月雄身着墨色大氅,立在火红的烈马身上,护卫将军高瞻道,“这风大雪急,军候不如备车前行吧?”
乘坐马车势必耽误行程,这越快入晋地,他忽然心里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于是处月雄沉声道:“不必!传令稍作休整,命先遣兵探明危险路段,以备绕行。”
高瞻传令了下去。
“报——”
前面一个传令兵快速跑了过来,尚未到达使相跟前,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堆里,好在雪地厚实,并无碍事,只引得周围将士一阵哈哈笑意。
传令官很快爬了起来,来到节度使跟前,将信函呈了上去。
处月雄脸上还挂着班师回晋的喜悦,待打开那封函,沉眸却微微一凝。
居然是那石秀的亲笔信函。
班师出发前,处月雄并没有等到石秀的来人,甚至连信函都无,陆询怀疑当初燕然山下的破绽压根是石秀的无心之失,尽管如此,处月雄仍旧是命人将那刘溯来使的头颅,转交给了石秀。无论如何,匈奴人的事他暂且不准备掺和,或许等开春他们决出胜负后,他再来会战。
出乎意料,石秀的汉字笔锋凌厉潇洒,李承瑾自小祖母膝下受过教养,他一眼认出这笔迹出自名家门下,可惜他没见过石秀的真面目,传闻他是个儒衫将军。
信中,石秀感谢了他拒绝刘溯的拉拢,以及不插手不干涉的态度,还忆及了燕然山之围,并提及他有意放归节度使,绝非为了今日索恩,而是为了故人之恩。最后,石秀说,闻听军候南回,想是能赶得上年夜饭,并向处月雄的家人问安。并期待有朝一日,与军候坦诚相见。
这是一封近乎嘘寒问暖、拉家常的信函,很难想象这是传言中左贤王的接任者亲笔所写。更让处月雄疑惑的一句话,石秀提及了故人之恩。他到底是谁?
*
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傍晚时,湖心小岛上也积了厚厚一层,归晚白日陪着祖母观了会儿雪景,这会儿在园子里与鸣翠两人从梅林里收雪,旁边的鸣翠道,“可惜,这岛上的梅花不多,主子这么个收集法,不知道要收到何时?”
归晚回首笑道,“就你性急,往年时你不也喝到我的梅雪茶?我这是第一回给祖母收集梅雪,自然不能着急,更不能偷工减料。”
归晚甚是讲究,这头茬雪自是不能要的,好在今年雪多,而且要赶在梅花开的几日,委实收集上来要花些心思。归晚对这梅雪的采集很是有些心得,不能涂脂抹粉,尤其不能手上涂香脂,用带盖的玉碗盛放,今日午后也不过采集了两碗梅雪。要想够上煮一壶梅雪茶,这两碗还远远不够。
暮色渐深,归晚才回到厢房,那一双小手冻得和个红萝卜一般,小脸也红彤彤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须臾祖母那边的万嬷嬷过来,“郡主,老夫人已经安歇了,今日您自己用饭吧。”
祖母年过古稀,晚饭常不食,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归晚夏秋时为了祖母也常如此,然入冬昼短,祖母每日早早安歇,有时不到申时,未时末刻就要躺下,祖母因担心她陪着自己吃不好,便命她晚饭不得陪着自己用,故而到岁末,归晚早已习惯晚饭一人用,也因此自由了些。晚饭后常不会及时入睡,有时会向鸣翠学着做些针线,看会子书。
今日归晚用饭后,洗刷之后,忽见窗外雪景美妙,便萌生了作画的念头,然等鸣翠研磨好了墨,抬首却见小郡主已经累得趴在案上睡着。归晚被鸣翠叫起,简单脱了外袄,迷迷糊糊就奔榻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