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连忙收回目光,凝神定气,提笔写了起来,刚写了几个字,余光里瞥见沈青葙停了笔,双手捧过圣旨递给许观,跟着将誊录完的副本递给许观署名,之后自己也在最下面署了名字,注明了时间、地点、原由,又提笔写了编号。
眼见她一路办下来毫不迟疑,就连存档的编号也是提笔就来,丝毫不曾想过,想来是这几天已经将司言司的文书卷宗熟记于心,裴寂放下心来,连忙又写了几个字,只听神武帝说道:“裴寂,朕记得你也能写行草?写来朕看看。”
裴寂连忙另开一列,提笔写了下去,不多时脚步声动,神武帝背着手走到跟前,低头看着,轻笑一声:“你也写的王右军《丧乱帖》。”
那天沈青葙写字时,他便看了出来,习的是王右军的《丧乱帖》,他记得裴寂也习的王右军体,只是不知道沈青葙这笔字是先前就学的,还是跟裴寂在一处时,跟着他又练习过的?
他心里想着,便问了出来:“青葙,你习的也是王右军《丧乱帖》?”
“是,”沈青葙起身答道,“臣自幼便是习王右军体。”
如此说来,是她自己学的,跟裴寂没什么关系。神武帝几步走到她面前,立刻察觉到裴寂的目光追了过来,神武帝只当没看见,定睛看着沈青葙誊录的圣旨,一个个漂亮的卫夫人小楷,圆润秀美,果然字如其人,再看裴寂那边,楷书厚重,行草飞扬,也是极漂亮的字。
再看这两个人,男子俊雅,如青松翠柏,女子柔美,如明月行云,无论容貌还是才学,这两个人当真称得起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很可惜,并不是一对。
神武帝哂笑一下,怪得了谁?分明是一桩好事,却被裴寂自己办成了那样,这会子想要追悔,岂能让他那么容易就办到?
神武帝慢慢走回去坐下,多日来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的亮光,便笑吟吟地看着沈青葙说道:“青葙啊,改日有空的话,朕亲自教你习字。”
沈青葙有些意外,但还是欠身行礼:“这等小事,怎么敢有劳陛下?”
裴寂心中一凛,立刻停笔望向神武帝,神武帝得到了意料中的反应,心里越发得趣,瞧着他一抬眉,笑了起来:“不算什么,朕这笔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比你请的那个什么王固老夫子应该是强点,得了空朕亲自点拨点拨你,你放心,必定让你超过这里的某个人。”
沈青葙连忙拜谢:“臣先行谢过陛下!”
裴寂心中狐疑无限,只是盯着神武帝,窥探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神武帝更是好笑起来,摸着胡子瞧着他,忽地说道:“今天看见你们两个,倒让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寂本能地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紧跟着就听神武帝说道:“对了青葙,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在梨园赌赛时你胜了兰台,朕其实是有意召你入宫的,不过,裴寂抢先一步求了朕,要朕不要留你,朕也是上了他的当,被他拿话诳住了,只得眼睁睁放你回去,你可千万不要怪朕,要怪就怪裴寂吧,是他在背后算计你呢!”
裴寂吃了一惊,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他无从分辩,也无可分辩。裴寂默默地看了沈青葙一眼,低下了头。
沈青葙愣在原地,指甲掐进手心里,一股迟来的愤怒涌上来,连手心传来的疼痛都压不住。果然是他!当初她就这么怀疑过,追问过几遍他一直避而不答,原来果然是他!
她当初那般全心全力,却被他轻而易举断绝了前途,亏她当时走进梨园时,还那般忐忑紧张,又那样满怀希望!
只是眼下,却不是该当愤怒的场合。沈青葙很快平复了心绪,平静说道:“臣怎么能怪陛下?能为陛下献艺,已经是臣万千之幸,况且臣如今求仁得仁,有此境遇,全都是仰赖陛下。”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眼睛瞧着裴寂,向沈青葙说道:“你先退下吧,改日得了空,朕再传召你。”
“是,臣告退。”沈青葙卷起抄录好的圣旨捧在手中,并不看裴寂一眼,转身离开。
裴寂连忙放下笔,正要跟着告退时,神武帝瞧着他,笑吟吟地说道:“谁让你停的?快写,接着写,把这几页纸都写完,来人,给他再添点纸!”
王文收忍着笑,亲自上前添了几张纸,小声道:“裴舍人,快写吧!”
裴寂目送着沈青葙的背影消失在步障之外,这才提笔蘸墨,重又写了起来,只是写着写着,笔势突地一变,一笔行草入了草书,又入狂草,他越写越急,越写越快,原本姿态优雅,此时一变而成大开大合之势,铁钩银画,笔落惊动风雨。
神武帝笑吟吟地看着,许久,赞了一声:“好!”
步障之外。
枣红马还拴在道边的柳树下,沈青葙解了缰绳,将文书递到随行的小宦官手里,跟着一跃上马,加上一鞭,泼喇喇地朝着队伍后面去了。
秋风微凉,吹起额前的碎发,沈青葙越跑越快,重重又加一鞭,迎着风声,吐出胸中一股郁郁之气。
果然是他,占了她还不够,还要永远困住她,要她只能待在他身边,永无出头之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况且,他既然已经做出这种事,为什么上次又要救她,又要她原谅?做了坏人,难道不是应该做到底吗?为什么要让她一再困在过往,为什么要让她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够解脱?
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越来越沉,沈青葙又加上一鞭,枣红马猛地发力,正要奔出时,辔头突然被抓住了,狄知非骑着一匹黑马,探身向她,低声道:“一路上宫眷众多,马行太快,容易惊扰了众位贵人。”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控住缰绳,低声道:“是我冒撞了,多谢狄校尉提醒。”
狄知非看着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自觉地抿着,似有许多烦恼的事情萦绕心头,可方才她奉诏前去时,分明还是明朗的容颜,面圣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狄知非拨转马头与她并肩向后走去,笑着问道:“差事办完了?”
“办完了。”沈青葙控着缰绳,慢慢地往前走着,“多谢狄校尉的马。”
“你骑马骑得很好呀,”狄知非侧过脸看她,“是从小学的?”
“从小跟着我哥哥学的。”沈青葙眼中流露出笑意,跟着却叹了一口气,“我哥哥如今在幽州从军,已经许久不曾捎来书信了。”
“幽州啊,是康节度麾下,还是石节度麾下?”狄知非问道。
沈青葙心中一动,抬眼看着他,道:“在康节度麾下。”
“我姐夫应当认识那边的人手,我托他帮你问问令兄的消息。”狄知非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等我消息!”
“那就多谢狄校尉了!”沈青葙眉头舒展开来,在马背上向他拱手。
狄知非瞧着她隐约的笑容,眼梢不觉也飞扬起来:“你方才去了御前,应该也知道前方的军情,康节度使首战告捷,令兄既在他麾下,必定也有嘉奖,你放心吧,等令兄归来,必定是朱紫加身!”
沈青葙不觉含了笑,轻声道:“多承狄校尉吉言,我也不奢望别的,只盼着哥哥能平安归来吧。”
身后銮铃声响,裴寂拍马赶来,老远望见并辔走着的沈青葙和狄知非,不觉呼吸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神武帝:朕动一动小手指,你裴三郎就死得透透的!
晚九点加更一次,记得来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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