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是谢夫人房里八个大丫鬟里的一个,她看在眼里的东西,谢夫人必然会知晓。
静姝看着谢瑾年那条缠着“绷带”的胳膊,瞬间愁眉苦脸——谢瑾年可是谢夫人独子,任哪个当妈的见了这伤都得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可以想见,离她被谢夫人发作已经不远了。
谢夫人毕竟是她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顶头上司”,又无夙愿。
谢夫人迁怒她时,她该怎么应对?
若是开刚,那便是为日后精彩的婆媳大战拉开了帷幕,若是生受着,她又肯定会觉得堵心又憋屈……
真的有够愁人。
越想越愁,挺好看的一张脸,霎时便被愁成了苦瓜。
谢瑾年忍俊不禁,手中马到成功手把件轻转,以尖尖的马耳朵挠了下静姝的眉心:“又因何事生了愁绪,说来听听?”
静姝可怜兮兮地盯着谢瑾年,卖惨:“我把夫人的宝贝心肝儿弄流血了,夫人怕是轻饶不了我。”
谢瑾年脸上笑意竟是突然浅淡下去:“杞人忧天。”
这不合常理!
静姝蹙眉盯着谢瑾年,怀疑谢瑾年是在驴她。
方才门房禀事的时候,静姝于睡意朦胧间可是听了两耳朵,他十分有理由怀疑谢瑾年是想糊弄着她跟个小傻子似的自己去给谢夫人问安,他好去花厅里见二老爷。
想到这个可能,静姝立时手快过脑子,伸手攥住了谢瑾年的衣袖:“夫——君——”
这一声唤,当真是婉转多情,百转千肠,唤软了谢瑾年的心肠。
谢瑾年握住静姝的手:“且先回房梳洗一番,换换衣裳。”
静姝的衣裳倒是不必换,主要是给谢瑾年换衣衫。
更衣时,谢瑾年好声好语地哄着。
怎奈何他哄人的技术与他替娘子画眉的技术不相上下,他越哄,小娘子越心焦,最终只得任他二叔再多在花厅里等他一会。
他则如“自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一般,陪着静姝先去了荣华堂给谢夫人请安。
*
荣华堂,东明间。
静姝几乎提心吊胆地与谢瑾年一起给谢夫人请过安,便低眉顺眼地缩到了一边,静待着谢夫人对着谢瑾年胳膊上的伤口垂泪,静等着谢夫人发作她。
没成想,谢夫人竟是连问都没问谢瑾年的伤势,而是朝着静姝招招手:“好孩子,你且过来。”
按理说,白鹭先她与谢瑾年一步回来,该说的肯定已经跟谢夫人回禀过了。
谢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谢瑾年负伤的事儿。
可这亲娘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些。
静姝看向谢瑾年。
便见谢瑾年神色寡淡,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竟是与谢夫人的冷情如出一辙。
这一对母子之间,竟好似没有半分温情。
察觉到静姝的视线,谢瑾年眉眼间染上了一分真实的笑意:“母亲唤你,你瞅我做什么?”
瞅你好看!心疼你,算我眼瞎。
静姝白了谢瑾年一眼,揣着满腹费解轻移莲步,挪至罗汉榻旁,学着今日静婉在慈安堂里的姿态,装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太太。”
谢夫人牵住静姝的手,拉着她坐在榻上,皱眉细细地端量了一番静姝的下巴颏,抬眼瞪谢瑾年:“可是你掐的她?”
谢瑾年脸上滑过一抹尴尬,却是瞬间便恢复了从容:“与瑶瑛逗闷子来着,不慎失了分寸。”
扬声吩咐白鹭去她屋里踅摸谢老爷自调的《百花祛瘀膏》,谢夫人眉眼里含着责备嗔怪:“你这也太没个轻重。”
谢瑾年看着静姝的侧脸,轻笑:“是,我的错。”
谢夫人摆摆手,示意谢瑾年别耽搁她与静姝说体己话:“你二叔等了你大半日了,你且别在这杵着碍眼了,赶紧去见见他罢,莫耽搁了正事。”
谢瑾年却是站着没动,淡然道:“待把瑶瑛送回怀瑾院,我便去见二叔。”
谢夫人与谢瑾年对视了一瞬,到底松开了静姝的手。
倚着引枕闭上眼,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
谢瑾年牵起静姝的手,头也不回地离了荣华堂。
这一趟走得静姝云里雾里。
照说谢夫人特特使人来请,那定是有话要说的,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而谢夫人言语间待谢瑾年甚是亲昵,却自始至终也没关心半句谢瑾年的伤势。
于此,谢瑾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自有了一套应对方式。
这一对看似至亲,实则至疏的母子,太过不寻常,背后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静姝歪在贵妃榻上,转着心思想了这一大通有的没的,便听有二等丫鬟澄心来禀,饭菜已经摆好了,问静姝是否现在用饭。
静姝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吩咐彩云:“使个小子去看看,问问少爷回不回来用膳。”
*
望北书斋。
谢瑾年靠在圈椅理,衣衫半解,受伤的那条胳膊搭在扶手上,任中年文士拆着他胳膊上的“绷带”。
“啧!少夫人这手包扎技术倒是可圈可点,以后你若是再受了伤回来,很是不必找我给你包扎了……”中年文士用烈酒蘸着被血笳黏在伤口上的“绷带”,一点一点往下揭,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不闲着,“别人闺房乐事是画眉,你们闺房乐事是包扎换药……”
说着,中年文士便自己乐了起来。
谢瑾年不咸不淡地瞥了中年文士一眼:“蔺先生。”
中年文士原来就是那个几针扎“活”了谢瑾年的蔺郎中。
蔺郎中趁机一扯,把“绷带”扯了下来,看了一眼伤口,立马肉疼地瞪谢瑾年:“万金难求的好药,你倒是舍得让你家小娘子糟蹋!”
谢瑾年瞥了蔺郎中一眼,没吭声。
“嚯!瞧瞧这道口子……”蔺郎中又开始念叨谢瑾年的伤口,“不过是一鞭子罢了,你竟还真站在那等着被抽?就因为你那小娘子在你背后站着?”
谢瑾年早就习惯了蔺郎中的碎嘴子,直接提取重要信息:“我这么个随时都有可能去了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身手利落地躲开那鞭子?”
“你要是想躲,自会有一万种法子不着痕迹地躲了……”
“我娘子在我身后躲着。”谢瑾年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真看不出……”蔺郎中在谢瑾年澹然的目光下息了声,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子,直至给谢瑾年包扎好伤口,一双干瘦的手离开药箱,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世外高人模样的蔺先生。
蔺先生净了手,施施然坐到谢瑾年对面,重新执起了黑棋:“你这桩婚事太过引人注目,近来已有不下四波探子企图混入府里来了。”
“从五品的皇商家的嫡子,硬是攀上了国公府嫡女,自然会惹有心人好奇,很是不必把他们都拦了,放他们进来让他们打听着点他们能知道的,也免得他们往别处去深挖,挖出些他们不能知道的来。”
谢瑾年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捏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入棋盘,换了个话题,“今日二叔来,说是去领今年的内库帑银时遭了刁难,没能领出来。劳烦先生费心,使人去打听打听,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蔺先生揪着胡子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又落下一子:“明儿我去找广储司吕郎中到玉虹楼去听个曲儿。”
“把庆丰司的李郎中也叫上,跟他淘换一匹性情温顺的马驹。”说着,想起今日玉虹楼老鸨堵上门来催账的事,谢瑾年皱了下眉,叹气,“从账房支点银钱,顺便把谢瑾利在玉虹楼赊的账还了罢。”
谢瑾利是谢家三房嫡长子,又贪婪又好色,逛个窑子也要记公中的账,却也不嫌丢人。
蔺先生摇摇头,尽是对谢瑾利的嫌弃。
揪着胡子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到吞了谢瑾年大龙的法子,蔺先生手往棋盘上一划拉,显出几分“蔺郎中”的惫懒来:“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