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米淘好后放去锅里,在锅下点起柴火,便去杀那两条鱼。鱼很小,烧出来也吃不了几口,可沈翼要吃啊。秦泰这便杀着鱼,不时转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沈翼,开始叹气抱怨:“大哥,祖宗,你真打算折磨我一辈子么?”
沈翼专心地劈柴不看他,淡淡地回他的话,“你欠我的。”
欠他什么,就是不顾兄弟情谊,不顾沈翼对他有过的提拔与恩情,在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姜黎的时候,还特么趁虚而入,刺了他一刀还要带他的女人走!可耻!
“我当时糊涂,不是忏悔过了么。你现在这叫什么,蹬鼻子上脸。”秦泰这会儿不高兴,跟他说话早不客气了,“你就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也给我找不痛快。好,你断了胳膊,我给你梳头帮你洗漱没什么。我媳妇儿做的饭,你怎么就不能吃?非要我给你亲自做,还非要吃印霞河的鱼,故意的你!我真是,后悔救你!”
沈翼躺手里的动作不停,扶住圆木头,一斧子下去,还是淡淡道:“后悔晚了,我也没想活着。”
秦泰一面生气一面还是杀鱼,把鱼杀好了放在陶盆里,抬起头看向他,“京城有你的爹娘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去?不过就少了一条胳膊,又不是少了那玩意儿,怕什么?”
沈翼听他说这话,忽睁停住了劈柴的动作。手里拿着斧子,悬空在柴火边缘。秦泰很少跟他提起京城,倒是提过他父母,但从来没有老婆孩子这话。然后他便抬头看向秦泰,问了句:“什么老婆孩子?”
秦泰也看着他,“已经来了,今儿巧,在印霞河边上被我碰上了。你坐这里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他知道,自己不说,妻子也是会闲话透露的。说出情况来,姜黎和阿香自然猜得到。
沈翼听他说这话便蹙起了眉,第一次在不是吃饭睡觉梳洗方便的时间撂下斧子。他低下眉来,眸子微动,这才有些活人的样子,低声问秦泰,“谁来了?”
秦泰去看锅里烧的饭,正到了小火慢煨的时候,便灭了些灶底的火。他原来也不怎么会做饭,被沈翼逼的这两年,蒸饭烧鱼的本事比他媳妇还好。这两年里,沈翼就是个活祖宗,起先连上茅房都要他跟着,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后来习惯下来,私事上只还让他束发。但他吃的饭,一直都是秦泰过来做的。
秦泰没理会他的问话,只把米饭蒸好,又去烧鱼。那两条小鱼,烧得也快,一会儿就起了锅。而后自然叫他过去吃饭,自己只在桌边看着。
这时候的沈翼,眼睛终于不再像往常一样灰暗死木,自然是秦泰的话刺激到了他。秦泰能看得出来,这便开始问他:“之前问了你你也不说,现在我再问你,你不回京城,在这里作践自己,是不是因为阿离?”
问了这话,他还是不答,但这会儿从他表情里能看出端倪。秦泰也就不要他回答了,接着又说:“你这人就死没出息,瞧瞧你这样子,把自己作践得跟鬼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做上的镇国大将军?”
沈翼埋头吃饭不说话,快速吃罢了放下碗,又问秦泰:“到底谁来了?”
秦泰吸了口气,也不再与他兜圈子,说:“阿离阿香,还有你的儿子,五岁了,叫福哥儿。”
沈翼听他说完这话,瞬时便僵住了身子。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微微低着头道:“不可能!”
秦泰把桌子上的碗摞起来,“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去我家门外猫着瞧瞧,看那是不是阿离和阿香,再看看那娃娃,是不是你的种。”
沈翼嘴里说着不相信,站起身子来,仍说:“我去劈柴。”说罢了出屋去,却不是去劈柴。听到姜黎的名字,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出篱笆院儿,要往秦泰家看看去。然不过刚出门院门,就迎面碰上了正过来的姜黎阿香。三个妇人,两个孩子。他站在原地,这三年多以来,在秦泰媳妇儿眼里头一次不像个活死人。原来这个人,是有眼泪的。
姜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看到他现在颓然的样子,心疼到呼吸不畅。可她也生气,喜恨交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看沈翼站在院门处不动,只好自己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了句:“这么多年,你还活着?”
沈翼说不出话来,在听完姜黎的质问后,又有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声音清脆痛感真实,扇得他脸边头发徐徐飘起。他看着姜黎的脸,除了眼里有泪光,其他什么表情也没有。而后他忽抬起胳膊,把姜黎揽进了怀里。见到了她,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现在能抱她的,只有一条胳膊。
姜黎伏在他怀里,终于绷不住情绪哭了起来,肝肠寸断。手里攥着他胸前的粗布麻料,哽咽着跟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沈翼眼角的眼泪也往下掉,他把下巴抵在姜黎的头顶上,好半晌才开口说:“对不起。”
他以为她会忘了他,会叫老皇帝给她找个合适的人成婚,从此踏实度日。他不想回去,一是不想与她同城陌路,二是自己断了条胳膊,已经与废人无异,一直在自暴自弃。他留在这里,折磨自己,也折磨秦泰。他没有想到,她会来找他。
阿香在旁也早哭成了泪人,福哥儿不知道为什么,伸手给她擦了一下眼泪,忽问:“阿香嬷嬷,娘抱的那个是谁?”
阿香听他说话也才想起他来,这便把他放去地上,跟他说:“快过去,叫爹。”
“爹?”福哥儿不敢相信,“我爹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么?”
阿香擦擦眼泪,把他往前推两步,“他就是了。”
福哥儿一直想要爹,但一直没见过爹。他想象中的爹,应该是穿着金甲,手握宝剑,身骑战马的大英雄。而现在这个爹,却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糙汉子。他站着看沈翼,看到沈翼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父子俩四目相对。而后,福哥儿便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这便相信了,这就是他爹,因笑起来,忙冲他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叫了声:“爹。”
姜黎看他过来了,便放开了沈翼,抬起袖子擦了一气眼泪。沈翼这便弯腰一只手把福哥儿抱了起来,而后一直盯着他瞧,大约与福哥儿是一样的心情——这真是我儿子?
福哥儿没有姜黎沈翼阿香她们那样的久别重逢的情绪,他只有终于有爹了的简单高兴,所以也一直盯着沈翼,笑得跟花一样,问他:“你真是我爹吗?”
沈翼也看着他,能看出他是像自己的。心里暖烘烘的,回问他:“你爹叫什么名字?”
福哥儿毫不犹豫道:“叫沈翼。”
沈翼这便笑起来,“那我就是你爹了。”
父子之间的相认是温馨的,因为福哥儿不会哭,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真简单。他只有认爹的喜悦,因而也叫沈翼伤感不起来。他被沈翼抱着,还会去伸手拽他的空衣袖子,问他:“爹的胳膊呢?”
原本觉得这是伤疤,他因为自己断了胳膊的事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但这会儿被福哥儿问起来,却也觉得没什么了,回他的话说:“打仗的时候伤了。”
福哥儿听了话一副了然的表情,然后又道:“那娘和阿香嬷嬷还有祖母,都没有骗我,爹是个在战场上杀敌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沈翼想摸他的头,却没有手,只好凑过额头去,碰了碰他的额头。这时,沈翼已经抱着福哥儿进了院子。姜黎和阿香跟在旁边,也没打扰他和福哥儿说话。
那边儿秦泰和他媳妇已经在井边洗碗了,她媳妇儿小声儿,红着脸说:“他们是这种关系,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你不知道,来之前我还在她们面前说了债主好多坏话。”
秦泰看看那边已经有些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跟他媳妇说:“又没说假话,怕什么?我还嫌说少了,说穿他的老脸!”
秦泰媳妇打他一下,再不说了。两人洗了碗,只觉不该再打扰人一家三口团聚,便招呼了一声要回家去。那边儿阿香呢,也不想掺合在里头,便跟了秦泰一块儿走。留下姜黎福哥儿沈翼三个,让他们自个儿腻歪去。
人走后,沈翼又和福哥儿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通话。等到要跟姜黎说话的时候,姜黎便道:“男人都一个样子,有了孩子忘了媳妇儿。”
沈翼想把她往怀里揽,可是没有手。姜黎好像瞬间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自己挨了过去。她本来还想质问他这些年为什么不回去,可现在看到他在这里过成这个样子,便除了心疼什么质问的心思也没有了。
两间土木搭的茅草小房子,膝盖高的篱笆院儿,一口锅灶,一张桌子一张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而这院子里,堆满了柴火,有劈过的有没劈过的。所有的这些,就是沈翼现在的生活。
姜黎和福哥儿陪着沈翼在他这残破不堪的小宅子里呆了半日,偶尔会有来拿自家柴火的乡邻。沈翼在这里每天都发疯似地劈柴,人家自然也都是不用白不用。但今儿见着姜黎和福哥儿,便惊讶了。出去就说,北边儿那断臂家里,来了个神仙一样的女子,还有个小神仙一样的孩子,真是叫人羡慕不已。
到了傍晚,秦泰又带了东西过来,说要给他做饭。姜黎看秦泰的神色就知道,被沈翼折磨得够呛。沈翼这会儿没心思折磨他,便说:“今儿你去你家吃。”
秦泰听他说出这话来,自然高兴,拜佛祖拜菩萨,谢天又谢地。这就把沈翼姜黎和福哥儿领着去了他家,阿香这会儿也没走,便几个人一桌,热热闹闹吃了晚饭。
晚饭吃完的时候天已经煞黑,要回城南的旅店还得耗费时间。外头又冷,秦泰便与他妻子留姜黎阿香带孩子住下,但不留沈翼,只说:“咱家就还能腾出两张床,你就回家睡,好吧?”
沈翼却偏不走,秦泰没办法,只好多烧了几锅开水,让大伙儿都洗漱歇下。他家确实还能腾出两张床,因帘子拉起来,阿香睡了一张,沈翼姜黎和福哥儿三人挤了一张。福哥儿挤在姜黎和沈翼中间,躺在姜黎怀里,让两个许久不见的人颇有些烦恼。
姜黎在床上躺了一气睡不着,便小声跟沈翼说:“睡得着么?”
自然是睡不着的,沈翼摇摇头,也小声:“这里太挤,把福哥儿抱去阿香怀里,我们去后头住。”
姜黎自然是愿意的,便小心起身把睡熟的福哥儿抱去了阿香怀里。而她和沈翼悄悄穿好了衣裳,又悄悄出了门,在月色中手拉着手穿过数几条巷子,去到沈翼的茅草屋。进了篱笆院,刚推开小屋子的木板门,沈翼便揽过姜黎的身子找准她的唇吻了下去。
激情爆发出来,不过几下两个人就有些气喘吁吁。沈翼勾脚关起门板,吻着姜黎一起躺到床上。气息都已经变得灼热,他在唇上轻轻亲下去,松开又亲下去,然后突然问她:“我现在基本是半个废人,你嫌弃我么?”
姜黎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一辈子没这么深情过,跟他说:“你缺了胳膊,我就做你的胳膊。你缺了腿,我就当你的腿。下半辈子,我给你梳头束发,帮你梳洗穿衣。哪怕有一天你不能动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沈翼心里所有的顾虑,都被姜黎的这番话消除了干净。如果姜黎不来找他,他大约也就这么在自暴自弃情绪的颓废下去了。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没了胳膊,是个废人,回去了也不能拥有圆满的人生。但这会儿姜黎来了,还带着他的儿子,他又怎么再能这般下去?
他把姜黎抱在怀里,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在这四处透风的茅草屋里,与她抵死相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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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翼和姜黎决定回京,是在一个月后。他们在秦泰家吃了最后一顿饭,比秦泰家过年吃得还丰盛。这是普通人家的日子,永远没办法每日都大鱼大肉。也就逢年过节的,还能吃口好的。
姜黎和沈翼走的那一日,秦泰并自己的媳妇儿闺女,送他们到南城门外。没什么好东西给的,便给他们准备了一些干粮,能在路上饱饱肚子。走前告别,难舍的话说了许多。因这一别过,这辈子基本很难再见了。
沈翼跟秦泰说:“这里呆腻了就去京城,在那里给你找个差事不难,至少比在这里过得好。”
秦泰应他的话,看着他们上马车。去不去京城的不过是虚应,因为他还有媳妇儿,祖祖辈辈都是玻琉城的人。他舍得离开这里,不见得他媳妇儿也舍得。这话自是后议,只先把她们送走。
秦泰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眸子里有不舍有伤感,最后往他媳妇儿肩膀上一靠,长长松了口气,说:“阿弥陀佛,终于把这祖宗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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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最是难过,大抵都是因为路途遥远,相见无期。从西北回去京城,堪堪又用了半年时间。这一来一回,一年也就过去了。等马车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入了秋日。到了南薰门的时候,福哥儿又吟诗一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姜黎看着他的小脸笑起来,她带了一本诗集出去,就来回路上教一教,难为他都记得。要么说呢,小孩子心思单纯,记性最好。等越长越大,心思越分散,记性也就越不好了。但这又都是短时记忆,需要一直去巩固。是以,福哥儿这番回到京城,也该上学了。
沈翼回到京城,此番没有先往公主府上去,而是直奔家门。姜黎带着阿香和福哥儿回去,他回沈家。到了沈家门上,吓得守门的小厮都哆嗦起来。风风火火地跑进去传话,传的话却是连自个儿都不信,只扯着嗓子叫:“二爷回来啦!”
沈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在吃茶,手上一抖就松了茶杯子,那滚烫的茶水便浇在了膝盖上。这也不及管,连忙提了裙面起来,快步往外头去。一直去到二门上,看到沈翼,那眼泪便流了一脸。
沈翼见了沈夫人就行大礼,跪拜磕头,说:“不孝子沈翼,回来了。”
沈夫人这时候见着了活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也不应他的话,往那垂花门边去,往那门框上使劲撞。还是双喜给拉住,与她说了句:“太太,是二爷没错,不是做梦呢!”她才停住。
这便泪流成河了,她扑去沈翼面前,抱着他,哭得昏天地暗,一面哭一面诉说这些年自己心里的委屈痛苦。沈翼只觉对不起她,对不起所有关心他的人,自还是百般认错。但人都把他盼回来了,还能有心思怪他么?况且,他还不是全须全尾回来的。
沈翼回来的消息传得快,不一会儿便在市井间传开,人只当是个传奇。老皇帝听到后,也惊了好一阵子。在宫里等到他来请安,把他上上下下都瞧了遍,一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依沈翼现在身子的状况,他已经无法再担任禁军统领,只那镇国大将军的官位还是他的。武将官位,后代世袭都没问题。虽没了兵权,也没法再为国家效劳,只能平日里在朝中给给主意,但到底是保住了地位富贵。他还是老皇帝的宠臣,凭一条断了的胳膊,得人敬仰尊重。
沈翼本来也就是不怎么贪恋权势的人,消失数几年回来后,还能得这般,已是心满意足。他也很累了,不喜欢朝堂争斗,也不太想再冲锋陷阵上阵杀敌,过那抛头颅洒热血的日子。他只想留在京城,陪着自己爱的人,陪着自己的孩子,简简单单过完下半生。
如今是刚好,一切都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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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沈家得了团圆,欢聚一堂。沈夫人在饮桂花酒赏月的时候,心里惦记的是姜黎和福哥儿。一家人,只缺了他两个。想着想着,便放下酒杯,与沈翼说:“娘这几天把东西都给你备齐了,明儿找上媒婆,你去公主府提亲。早点把人娶进门,早点让娘安心。”
这也是沈翼惦记在心上的事情,看沈夫人主动提了出来,自然立马应下。第二天早早儿便起来了,带着家中小厮扛上东西,找了媒婆,便直奔公主府而去。到了那里放下东西,把亲事提了,便不出来了。小厮和媒婆领了赏,自不管他们,自行出了公主府。
沈翼跑去上房找姜黎,把她往床上一压,说:“我们总算名正言顺了。”
姜黎把脸歪到一边,推他:“瞎说,礼未成,还没名正言顺呢。”
沈翼不管,抬手拽了系住帐门的带子,找准姜黎的唇便亲过去,“我说是就是了……”
帐门散落下来,窗外有风,轻轻徐徐地扫进来,撩得那纱帘儿翻飞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作话删了】因为好多小仙女反应说结尾仓促,我想想也是的,所以这两天在抽时间补结尾,希望能看起来自然一点,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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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会开那个作者专栏里的《宫阙》,大概三月份开吧,看江苏的公-务员考试时间,家里逼我考啊,做个样子打个酱油吧。有兴趣的话可以先预收一下,会非常感谢哒。再顺手的话,把作者的专栏也收一下吧,作收贼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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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每一个投过雷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感谢每一个坚持作者到这里的小天使。会一直努力的,希望能越来越好,爱你们!为自己的爱和你们的发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