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武松旋风般地过来看了一眼。衣衫蒙尘破损,腰间明晃晃挂把刀,身后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官兵首脑。
潘小园不敢打搅,倒是武松余光看见她在角落里眼巴巴,大步过来,低声问一句:“还好?”
她赶紧“嗯”一声,上下看看他,“可受伤了?”
“没大碍。你先休息,早上再来看你。”
走两步,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夸她一句:“周通媳妇的事,辛苦你了。”
她笑成花儿,“给我也记个功呗?”
武松笑笑,抚一把她的脸蛋,温热粗糙的手,不用多说话,她就觉得无比满足。
不远处,众人在忙忙碌碌,一会儿呵斥俘虏,一会儿调兵遣将地封锁巷子,一会儿有报说,擒到了某个gāo • guān,特来请功——井然有序,战果斐然。
轻轻扳住武松脖颈,拉下来偷偷亲一口。在他的组织带领下,所有人出了多日的一口恶气,也算是奖励他。
武松十分坦然地任她亲,只是耳朵根有点微微的红,转头问道:“郓哥儿呢?”
郓哥已经找借口溜了。一天之内大起大落,先是被“逼婚”,然后“喜当爹”,这会子怎么也不敢面对武松和周通。这两位大哥人人比他高壮,不管是谁心情不爽,揍他一拳,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恰好两位同时醋上心来,来个男子双打,那……
他可还没娶媳妇呢!老乔家香火要断了。
于是寻个由头,说他的杂货铺忘了锁门,这就悄悄遁出了大院。但此时也做不来生意,于是只在附近晃悠,想探听些风声,琢磨琢磨眼下到底卖什么最来钱。
潘小园却毫不在意。知道武松不会乱吃飞醋,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了。武松笑岔了气。
“你也真会编!不能说是你弟弟么!”
她一梗脖子,“我跟他连鼻孔都不像!要说是同胞兄弟,谁信呀!”
武松想想也是。一个温柔美丽,一个油头滑脑,要说是亲姐弟也忒埋汰她。
其实想想白天的光景,她也后怕。知道自己武功全无,万一小赵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奇才,自己完全近不得身,再或者旁边的亲兵有不懂事的,上来就把自己一刀砍了,那可什么阴谋诡计都来不及使出来。张顺他们找到的,也只能是个死大嫂了。
对于武松来说,这种玩命的行径属于家常便饭。今日她和赵构的一番较量,比起他在金明池的一系列冒险,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但她自己毕竟还不是太适应。看武松笑得畅快,也只好跟着他乐,冷汗自己偷偷擦掉。
等他走了,再撑不住,寻摸到后宅卧室,让人铺一床被子,倒头就睡。等醒过来,已经是露水微寒的半夜。
她觉得口渴,摸索着起来,点跟蜡烛,披了件衣服。
房间门口却守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士。蜡烛凑上去,只见一双火眼金睛瞪着她。吓她一大跳。
“石……石……石秀大哥……”
“哼!”
“那个、奴家出去找点水……”
“武松兄弟让我看着,不让你乱跑。”
她没脾气。武松才不会这么不讲道理。准是让兄弟们照顾着她点儿,别让她丢了——指令传到石秀这里,就变成“不让她乱跑”了。
不敢跟他顶嘴,赔笑道:“我记得隔壁就有水缸。我就去打壶水。”
“我给你去。”
石秀至今不愿管这姓潘的叫嫂子。她越是温声软语的说话,他越觉得危险。偏偏又找不到怼她的理由。帮她做点事,算是少欠她一点。
隔壁的门打开,粗声道:“让一让,让一让!”
潘小园一惊,才发现隔壁也歇得有人,想来是自己入睡以后才过来的,而且门口守着更多的好汉。从门缝里晃一眼看过去,只见屋里歇了两个。其中一个是赵构,抱着膝盖蜷在角落里,小屁孩惊吓一番,已经累得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倒是有点天真乖巧的假象;另一个是白白胖胖的贵人模样,正坐在软垫上长吁短叹,以指代笔,铺满灰尘的地板上,已经让他写得斑斓一片了。
写两句,停一下,叹口气,再写两句。
见石秀闯进来,先是吓一跳,整个人往后一缩,然后才认出来,十分礼貌地开口,口音矜持古雅:“这位……壮士,此处可有笔墨纸砚?”
“没有!”石秀粗嗓门,看也不看他,角落的水缸里盛了壶水,这就大踏步出来了,砰的一声关门,把那满地灰尘中的字句关在屋子里。
门口看守的其他几个好汉肆无忌惮的窃笑:“写的什么鬼画符……一个字儿都认不出来,哈哈……身子那么肥,手指头倒挺灵活!”
声音不大不小,一点也不担心让里面的人听见。
潘小园接过水壶,心中难以置信:“那个……隔壁……是……不会是……”
不敢说出来,双手伸到头顶,比了个叩拜的模样。
石秀难得的咧嘴一笑:“是!”
潘小园心潮澎湃。和艺术家皇帝做了一夜邻居!
看来石秀还不仅是“监管”她的。——更令人百感交集的是,她的房间里有床有铺,隔壁的“难父难子”,身边却只有软垫子!想想都要乐出声来。
一点也不同情艺术家。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已经折够了投胎时带来的福分。虽说当初意外登基并非他本意,但享受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待遇,却将整个国家不管不顾,直至其危如累卵,也是难以辩驳的罪过。
比起平行历史中,他袒衣牵羊、潦倒辽东的下场,眼下好汉们待他算是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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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点”里陆陆续续的人来人往,纷纷繁繁的听着七嘴八舌,再通过石秀的只言片语,才还原出这一整天的变故来。
官家赵佶在金明池内众目睽睽的被劫驾。郓王赵楷同时失踪。联军六万人几乎兵不血刃地进驻东京城。高俅已死,殿帅府被烧,几十万禁军齐齐解甲,举手投降。
联军效仿陈桥兵变,约定不得惊扰百姓过甚,更不能烧杀抢掠。因此进驻之后,东京城乱象渐稀,几处火势都被控制,骚扰百姓、乱查户口的巡逻兵士也被严格约束起来。
太子府、康王府被重兵包围,几十个朝廷重臣也被先后劫持——有几人府上护卫严格,联军豪杰们打不进去,也只好放过。其中有人失手被捉入狱,但眼下也已经被解救了出来,并无大碍。
总体来说没伤太多人命。只有蔡京老态龙钟,府衙被闯入的时候正拥着姬妾饮酒,吃了一吓,当即心脏病发作,两眼翻白。大伙象征性地抢救了一下,当然无甚卵用,蔡京没多久就呜呼哀哉,府上一片凄凉。
大部分gāo • guān都已经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控制,无法互通声气。他们被劫持冒犯后,第一反应都是:“你们是谁派来的!”
好汉们并没有诚实地自报家门,而是按照吴用布置的阴招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嫁祸给了一个人。
“国君昏庸,太子无德,郓王三皇子才是最该坐上御座的——你说是也不是!”
gāo • guān们听了这句话,反应各不相同。
都知道郓王深受官家宠爱,而当今太子只比郓王大一岁,行事谨小慎微,品德上却也无可指摘。这种局面,僵持一年两年还好,太子总不可能做一辈子完人。但凡太子做了什么错处,给人抓住了把柄,那么郓王上位,便是迟早之事。